荒原上，枯树下。
一个活着的人和一个失了剑心的杀戮者。
落日余晖中，杀戮者以剑拄地，披了一身橘红色的霞光，定定盯住靠在枯树上的男人。
红瞳几乎聚焦成猫科动物般的竖条，毫无情感，毫无生气，就那么执着地盯死了面前的人。嘴边有血液溢出，他却像无知无觉似的把唇线收得更紧些。
枯树腐了皮和枝干，荒草一片死灰色，唯独杀戮者头上的绿发生机盎然，与对面男人黯沉脸色形成鲜明对比。
“索隆当家的，是我……你……不记得了吗……罗……特拉法尔加·罗……”说到后面，声音近乎呢喃，越发低沉难辨，不过能不能传到对方头脑里已经不重要了。
他看到他的索隆站起身，手中刀斜指地面，朝他一步步走过来。
剑士笔直地行进，刀尖贴着地面，随着他的步伐划过枯草地留下深钩，碰到热乎乎的尸体挡路时随手把它们挑开砍碎。
可不管剑士的手脚如何行动，他的眼睛始终锁死了靠在树上的罗，只要猎物微微一动，他手中的刀便会爆发雷霆万钧的恐怖斩击。
罗刚才就见识到了，仅一招，幽蓝的火焰爆燃开来，携裹着万千杀气腾腾的剑波覆盖了整个战场，与他们激战一个时辰即将大获全胜的敌人在一瞬间命丧黄泉，甚至还没从获胜的亢奋中缓过身来，他们便已面带微笑，断气归西。
那时罗正好受了凌厉的一踢撞到了枯树上，跌在地上无力起身之际，索命的凶刃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
索隆被阻击在了无法及时回援的遥远地带。
罗右手腕上有海楼石手铐束缚着浑身无力，不然他们也不会落到处处受制，濒临死亡的境地。
敌人的头目那时笑得猖狂，“放弃吧，你们今天赢不了，侥幸赢了也没用，钥匙早被我毁得连渣都不剩。”
而在利刃即将了结罗的生命之际，剑士的状态变了，极致的痛心欲死转为凶戾和愤怒，连带着对命运的不屈，所有意志尽数灌注于手中的妖刀三代鬼彻上，好似解开了封印一般，鬼彻上的刀纹像火焰一样跃动起来，刀身亮起淡蓝的幽光，剧震不止。
当剑士把它挥斩开来，一切都变了，修罗降临人世，刀身触及鲜血便会贪婪地吸收，化为无坚不摧的压倒性力量，它收割了敌人的生命，也收割了持剑者的灵智，它把剑士变成了只会挥刀索命的皮囊。
这具皮囊被妖刀的邪灵驾驭，无悲无喜，断情绝爱，只会不知疲倦地杀戮活物，断魂饮血。
甚至斩杀最爱的人。
从相遇，相识，到相知，相爱，罗把每一个触动内心的场景都细细品味了一遍，随后一记无形的重锤将这些画面撞得粉碎，回到索隆举刀悬于他头顶的血淋淋的现实。
这只是一具被邪灵驾驭的剑奴，即将取爱人性命了仍面无表情，他不是索隆。
可索隆是为了救自己变成了这样，现在，他要把拼死拯救的爱人无情地斩杀。
这恐怕是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
罗笑不出来。他不怕死，也不怕死在索隆剑下，他怕惨绝人寰，天人永隔，独留索隆一人承受无尽的愧悔与孤寂。
他用尽全力挪步闪避，但刀身还是斩下了他的右臂，凶刃贪婪地吸收滚烫的鲜血。
罗因极度的剧痛和失血过多的虚弱陷入短暂的晕眩中，身体支撑不住滑坐在地。可他从未停止对剑士的牵念，硬是调动了毕生的意志睁开眼，看索隆接下来的动作。
他忽然觉得伤口一点都不疼了。
因为剑士不知何时扔了妖刀跪在地上，仅剩的一只红瞳中盛满了情绪，有震惊，有迷茫，有愧悔，在人类该有的情绪的支配下，泪液涌出眼眶，洗刷着脸上的血污。
他的索隆当家回来了。
一只手的代价也没什么，再说是那只被海楼石束缚的手，还算赚了一笔。
不用问，不用猜，索隆明白了意识全无的空白时段发生了什么。也许是被罗的血唤回神智，也许是妖刀吸足了血回归正常状态。
怎么可能？妖刀的力量封印一旦被解除，妖刀的邪灵便会占据持刀者的灵魂，无法归鞘无法停止杀戮，非死不休。
“特拉罗，妖刀的杀戮停不下来了，它就在我体内，我……控制不了它……”绿发剑士咬唇出血，绝望地垂下脑袋。
“怎么会……”掉在地上的鬼彻不断吸收周遭的鲜血，震颤不停，似有魔物在躁动，随时会操纵附身的剑奴大肆杀戮。
罗顿感全身无力，彻底瘫靠在地。
这种状况不是第一次，但却是索隆当家的第一次说如此令人绝望的话。
一次鬼彻被偷了，遍寻不着，但剑主索隆却一点都不着急，直到鬼彻被偷刀贼动用，索隆感觉到佩刀传来的特殊气息，和罗一起循迹找去，见识到偷刀贼两眼泛红疯狂杀戮的场景。索隆击败偷刀贼夺下妖刀，双手紧握刀柄，把邪灵镇压下来。
那时罗还和他开玩笑说，不愧是妖刀，还懂得认主报信，像那个老牛识途的古老故事一般。
一次是索隆独自修炼，因控制不当致左眼失明，罗痛惜不已，索隆却泰然处之，扬起遍布血痕的脸笑得张狂，“总有一天，我会彻底征服这把刀……”
罗坚信不疑，索隆的人生里从没有放弃二字，不管面对再多灾厄困苦，他都是冷眼笑对人生的豪放姿态。可现下，他居然说他办不到了，是因为伤了最在乎的人还是对他自己失望了？
“索隆当家的，真的要放弃吗？”罗深情地注视着眼前的人，试图给他传递绝不放弃的意志。
但索隆避开他的目光，红瞳里属于人类的那抹色彩明灭不定，而妖刀的震颤越发强烈。
索隆忽然动了，快速翻起身来，几步蹿到和道掉落的位置捡拾起来，妖刀也几乎在同时飞向无力行动的罗。
妖刀受精血滋养，乃邪祟所化，也具有灵性，也会判人强弱。落于强者之手它才能沾染更多鲜血，如若剑主修为薄弱，它便会疯狂反噬直至其消亡，再寻找下一任剑主，这便是诸多动过鬼彻的人自杀身亡的原因。当然，力量封印解除无人碰它，它也会就近袭击活物，现下，罗正是目标。
“不要碰！”索隆几乎以毕生最快的速度飞跃到罗跟前，撞开他意欲抓握刀身的手，狠狠攥住刀柄。
根本无暇顾及被撞的罗是否加重了伤势，在他重新接触鬼彻那一刻，邪灵疯狂侵入他的生魂。
脑海里似有无数声音在交叠回响，杂乱无章，此起彼伏，“杀吧……杀了他……要鲜血……鲜血……”
理智被逼到不知名的角落，像走马灯一样闪过无数画面:
儿时的自己不分严寒酷暑，日夜不停地挥剑……
头发灰白的耕四郎面露慈和的微笑，双手平举，将素白的和道一文字交予自己……
皓月当空，他和酒意微醺的罗在月下交杯对饮，罗喝趴下去，他忍不住拍桌大笑……
很快，大片血色汹涌而来，淹没了色彩缤纷的画面，依稀听到熟悉的声音自遥远的地方传来。
“索隆，剑客要摒弃杂念专心于剑本身，但专心不等于偏执，一旦欲念太强被剑驱使，万劫不复……”
“师父，如果要拼了命才能保护一个人呢？”
“极端的保护欲也是欲念，欲念太强，易失了剑心……”
…………
“鬼彻引灵，秋水斩魄，和道镇魂……若野马脱缰，和道便是驱邪正道之剑……”
“在这个世上，你付出了百倍的努力不一定能得偿所愿，这正是天道铁则……”
“索隆当家的……”
最后一声熟悉的呼唤远在天边却无比炽烈，他想再听，一切声音和色彩都消失了，只有浓到灵魂深处的墨色。
在绿发剑士把和道与鬼彻齐齐刺入身体前，罗是调动了所有意志放出Room的，却抵不过妖刀的滔天煞气。
荒原上，枯树下。
一个死去的人和一颗死去的心。
索隆从不信神明，也不信人有灵魂。
但他此刻愿意相信，为此他还要凝聚毕生的意志去维持魂体。
以双刀自戕，以鬼彻招引邪灵，和道同时镇住凶煞，这是妖刀操控他暴走后唯一的解救之法，但他从不甘心就这么仓促地陨灭消失，他还有梦想，还有罗。
满世界都充斥着光怪陆离的血色光影，光影中遍布邪灵，邪灵没有固定的形状，没有生的气息，缥缈如烟雾，或互相吞噬，或互相碰撞排斥，不断循环往复，无休无止。
这便是妖刀中的世界。索隆的一缕残魂在这个世界中游荡，感觉到被吞噬的危险便奋起反抗维持魂体，偶尔堕入浑浑噩噩的虚空，又在执着的牵念中回归，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着，不知疲倦地抗争，在抗争中壮大魂体。慢慢地，他修炼出固定的形态，他震慑了所有邪灵。
在生存成功的亢奋中，他不再满足于这小小的剑中世界，他带动邪灵们冲击光影最厚重的边界。
连续不断的冲击使刀身震颤不止，在桌面小幅度偏移，移到桌边，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啪嗒声在寂静的夜里尤为响亮，瞬间惊醒趴在桌上的罗，他从梦魇中回到现实，仍昏暗一片，唯一的动静就是地上震颤得越来越厉害的妖刀。
——毁灭了索隆当家的还不满意？你还要干什么？
一扫午夜初醒的颓唐，金眸中怒意毕现，捡起来拔刀出鞘，刻意加重抓握的力道，对着散发幽光的刀身喊出来:“你不是喜欢控制人吗？来啊！来控制啊……”
鬼彻震动得剧烈，甚至有嗡鸣声传出，罗几乎抓握不住。可越难掌控他越愤怒，执着地单手攥紧不松手。
忽然，震颤骤停，似有一道幽暗的绿光从刀身迸射而出，悠悠荡在上空，宛若神明降世。
这绝对是神明。那光影分明是索隆陨灭前的样子，头扎黑色头巾，独眼在头巾阴影下愈发显得杀意浓重，穿墨绿色长袍敞襟露怀，战斗时身上沾染的血污消失不见，身周笼了一圈朦胧的柔光，似梦似幻。
“索隆……当家的……”任凭手中的刀坠落在地，滕出仅剩的手，下意识奔过去触碰那个让他痛不欲生的人。
指尖触到虚空，太亢奋了收不住脚，径直穿过了那片光影……
穿过……
那是自然！索隆的肉身在妖刀的侵腐下早已面目全非，无法挽救，如何还能活生生地回到世上？！
果然是幻觉，是异想天开吧……
全身力气被抽干，罗滑跪在地上，左手攥紧了右边空荡荡的袖子，深深埋下头，再没勇气去看那幻影一眼。
从索隆以双刀自戕，肉体因妖刀的侵腐而消失后，他曾无数次幻想索隆重新站在他面前的奇迹，唯有幻想，才能支撑他独自活下去。
曾浑浑噩噩地徜徉于小酒馆，索隆最喜欢去的地方，叫来一大堆酒往嘴里灌，喝得晕乎乎的时候压在心里的那块石头似乎被烈酒融化了一点，他开始笑，笑得不知所谓，直至笑出声来。
有人跟他搭话，“见过喝得抱头痛哭的，笑这么开怀的还是第一次见。”
他笑得更厉害了。以前他不喜欢笑，也只有在那人面前，他才会流露出愉悦的神色。
喝酒时为什么笑呢？他只觉得可笑，连他自己也不知因何发笑。
“罗……我回来了……”
一句熟得刺耳的声音又把他拉回现实。他本来不愿相信的，又受不住这声音的诱惑，在他想转身去面对的时候，感觉有滚烫的液体自眼角滚落。
他不敢转身了，他不想用这副模样面对他。
以前他也不喜欢哭，哭是服软懦弱的表现。除去柯拉松去世的悲痛和绝望，他没有掉过泪。
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总是一副轻视万物的阴冷相，唯有在这人面前，他抛弃了一切伪装，悲欢喜怒无所遁形。
“在那种情况下，毁灭邪灵的寄宿体无可奈何……但我从未想过彻底离你而去……”
是啊，没有维持住魂体和记忆冲出妖刀的世界，索隆无法想象罗活成了这个样子。
以他的医术，不至于保不住右臂，大概是他不想要也不想治了。先不论目前所处的屋子有多杂乱，光凭他失了魂似的萎靡不振，就能直观感受他的绝望。
“是情感牵绊了你的剑道吗？索隆当家的……”罗终于鼓起勇气起身站定，直面飘在上空的虚影，抛出郁结多时的心魔，“你因为我才动用了妖刀的封印力量，不然也不会……”
如果早知是这样的结局，也不会一意孤行地天真了。这世上多的是不能两全的现实，太执着往往过犹不及。
“如果回答是，你就要违背自己的心放弃它吗？”索隆感觉魂体了震荡，他忙集中精神重新凝聚，“但我不后悔，罗……下定决心做一件事就不后悔，不管是大剑豪的目标还是和你一起……”
“是啊……”罗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慢慢接近索隆的魂体，“你一定经历了难以想象的困苦才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我们应该高兴……高兴……”
索隆潜意识里觉得应该心痛，可他没有承接痛苦的心脏，“罗，我不会消失的，当不了大剑豪，宿在鬼彻里，成为最强的剑灵也不错……正好你也用刀，带上鬼彻，我们就算在一起了……”
索隆绝不会违背承诺，待魂体彻底稳定成为剑灵，他开始了身为灵体的修炼之路，就像生前的剑道修炼一样。从控制自身魂体到控制鬼彻，从短时间出鞘到脱离妖刀容器，一整夜陪着罗，他的灵体越来越强大，只有罗能感知到，再无第二人可窥见。可不论多强大索隆也只是灵体，只有宿于妖刀内被罗抓在手里，他才能切实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这世上自此多了一个随身带妖刀游历的独臂怪人，很难给他定性。说是剑客，但他的剑法和那把妖刀不相匹配，完全是刀操控人而不是人驾驭刀；说是神医，但他治伤救命随意之极，偶尔会蹦出几句医人医命难医心的怪异言论；说是孤独的行者，但不少人都曾亲眼目睹，他有事无事总对着那把妖刀有说有笑，丝毫不显寂寥烦闷。
人生苦短，悠悠晃晃几十载如白驹过隙，路途终有尽头，这尽头即是死亡。
索隆宿于妖刀，没有五感没有时间概念，在修炼为最强剑灵之后，存在的全部意义寄于罗身上。
也许脱离俗尘堕入邪妄世界后脱了人的灵性，也许是年复一年与罗朝夕相处忽略了日积月累的微妙变化，在他垂垂老矣行将就木之时，剑灵索隆陷入无尽的惶惑之中。
“你要离开？”妖刀无凭无依飘于榻边，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阵恐惧。
“我跟你说过，索隆当家的……医者不自医，人生有尽头。这一天……迟早要到来……”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很多奇闻异志说有下一世……”
“也许吧……”彻底没了生息。
作为陪葬品一起入了棺木下了黄土，陪着他肉腐骨枯，在阴湿的地下待了不知多少岁月，有盗墓贼把他挖出来，才得以重见天日。
他又有了新的寄托，他不愿轻易出鞘，他要寻找那个唯一有资格驾驭他的灵魂。
他始终相信，罗肯定会出现的，就像当初的自己，明明身死魂灭后还能出现在罗面前一样。
他被带到不同的地方，消磨了数不清的岁月，他一直在寻找。也不是全无收获，有人的声音很像他，有人的样貌很像他，甚至有声音样貌都神似的。
找啊找，等啊等，不知过了几世，但唯独找不到一个与罗相仿的灵魂。
他觉得倦了。
某日，纵横了几世的著名妖刀忽然生了锈，卷了刃，被扔到不起眼的角落。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