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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数的欢呼在耳边回响,索隆顶住盃的玻璃门,好让至少醉了七成的客人们不至于像无头苍蝇一样撞到上面。从平安夜到跨年,盃每一天都爆满。即使多了长袖善舞的娜美帮忙,这种火热程度对于他们五个来说还是有些吃不消。一只虚弱无力的手带着酒劲儿甩上了他的胸口,借惯性顺理成章地滑到了小腹。索隆抓着那几根染了颜色的指尖放回主人的大衣口袋里,旁边搀扶的人用口型对他说了一句抱歉。索隆对于类似的触碰习以为常,顶着轰震的音乐,他朝颇有交情的熟客扯起了嗓子。“要走了啊?赶去下半场?”站都站不稳的家伙听见说话声便挣扎起来,试图换到他的身上,但这次被同行的人死死按住了。“带他出去吹吹风,清醒清醒。”那人再次替动手动脚的朋友表达了歉意,索隆微笑着点点头,一直把他们送到了门外。要化未化的积雪在裤腿上染出了一道湿痕,抬头望去,商业街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新的一年刚刚开始,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走到了他的面前。灌入鼻腔的冷气令人为之一振,索隆瞪大眼睛:“这就回来了?”
来人借助身高形成了包围之势,但索隆仰起头,迫不及待对上了那双金色的眼睛。罗有着豹子一般的视力,此刻正努力收敛对方才所见的不满。凌晨时分出现在布鲁克林的天之骄子穿着豹纹皮毛大衣,内里仅有一件对胸口纹身欲盖弥彰的白色背心。夸张的项链层层叠叠堆在领口,往下是一条磨毛牛仔喇叭裤,往上则是一顶玩世不恭的裙边白色礼帽。即使是以前心血来潮玩起模仿电影明星的游戏,索隆也没有见过罗打扮成这种样子。但多得那张轮廓深邃、无可挑剔的脸,这身夸张的造型反而带出了一种邪性的魅惑。索隆看得有些移不开眼,所幸罗并没有捕捉到这一点。他惦记着他的问题,才站定便说道:“刚刚下飞机。”
巴塞罗那拥有极尽繁华的建筑艺术和热情奔放的生活作风,索隆立刻记起罗在短信里抱怨了好多次,“那家伙真的好喜欢把自己弄得跟火烈鸟一样。”诚然团聚的圣诞节给每一个到场的家庭成员都带来了影响,马不停蹄的碰面还是让索隆非常喜欢。这几天索隆都情绪高涨,不仅因为家乡的好友和纽约的伙伴共聚一堂、其乐融融,还因为罗说了会回来,他们还能再见一面。尽管分开已经成为定局,但起码他们能有一个正式的告别。热烈的开端迎来了心平气和的结束,很幸运的,他们并没有成为那种大吵大闹之后就各奔东西的情侣。他们对彼此都还有感情,而非怨恨。那天夜里罗流下的眼泪是最珍贵的礼物,是他们曾经如此疯狂的印记。随着时间的流逝,八月的激情会定格成一段美好的回忆,是再下一次见面他们都会笑着怀念的东西。索隆通过这种心态的转变获得了放松,他希望罗也是如此。他们给对方发短信,也打电话,或许会一直持续到忙碌的生活占据更大的比例。罗跟着他走回店里,途中凑到了他的耳边:“等你闲下来了,我们聊一会儿。”
不是趾高气扬的命令,也不是挟带情绪的要求。罗开始尊重他的工作,愿意用比别人都宝贵许多的时间去等待。平和的交流意味着他们已经迈入了另一个阶段,索隆很想在这种状态下多跟罗待一会儿,只可惜午夜刚过,盃仍然人声鼎沸。小舞台开启了卡拉ok的功能,轮到一个穿格纹套头毛衣的男人唱友谊天长地久。经典悠扬的旋律并未让气氛降温,反而在附和的beatbox、沙锤和起哄的伴唱中成就了独一无二的混音。熟客瞧见他便想要凑上来说两句话,挂在腰间的红色丝巾一次又一次引发需要服务的招手。索隆对罗做了个为难的眼神,才走了两步,手里已经接过了几只空掉的酒杯。“我先给你找个地方坐一下吧。”他提议,步子始终没停。“里面有个留起来的位置,那边的椅子是最舒服的,比高脚凳好坐得多。”
有足足三个月,落地窗边的吧台是罗的指定位置。那时罗还在跟他僵持,有点幼稚,也很固执地等着他回去。眼前的罗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有所指,却只是摇了摇头,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他挺认真地解释:“高脚凳能让人保持挺立。”
“可是坐久了会很累。”索隆脱口而出:“不过显得你腿很长。”
落地窗正对吧台,无论怎么假装看不见,视线还是会扫过那一片区。罗因为这句话愣了愣,索隆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脸。半张的嘴唇挥发了原本要说的话语,索隆陷进金色的眼瞳,与罗相视一笑。厚实的餐牌挡住了交汇的视线,不知道什么时候另一个气息来到了他们的身边。娜美穿着一件带泡泡袖的洋装上衣,下面是一条紧身直筒裙,配一双崭新的亮皮长靴。罗顺着纤细的手腕认出她来,以同样长袖善舞的姿态向他的好友点了点头。娜美毫不客气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意在隔开他们的餐牌始终没放下。她转过来,好像面前只有他一个人,不容置疑地说:“你出去走走。这里我帮你看着。”
索隆蹙了下眉:“你忙得过来吗?不是嫌啤酒杯很重……”
“我会让路飞过来干活的。”
被提到的人恰巧拿着录像机经过,就这么被她揪住了耳朵。娜美眼神锋利,虽是盃的临时帮手,却也有一副大魔王的派头。“你别啰嗦了,赶紧走吧。”
旁听的罗绕过餐牌投来了隐含期盼的眼神,索隆仍有些迟疑,直至对上了娜美无比坚定的目光。他做了个感激的表情,“那就辛苦你了。”
“谁让这双靴子这么漂亮。”
小腿传来一下钝痛,是娜美勾起脚踢了踢他。她肆无忌惮地展示着腿上的靴子,加工精良的皮革反射出道道眩光。索隆买下了它作为娜美面试成功的礼物,幸好这个魔女还算喜欢。他正想多交代一句自己会赶回来帮忙打烊,娜美却撑在他的肩头,故意用了其他人都能听见的音量说道:“反正你好好把话讲清楚吧。”
罗倏地沉下脸,索隆抬起手摸了摸后脑。娜美甚至提前到更衣室帮他拿好了外套,索隆接过来,带着罗从后门又回到了街上。
“很奇怪的女人吧?”索隆边走边把自己往巨大的外套里塞,“其实我没什么特别要讲的。”
没有指责,也没有需要解答的疑惑。罗的眼泪灼伤了他,也让曾经的怒意和失望烟消云散。能在一段关系中表现出最真实的自己,已经足够说明他们有多亲密。罗并没有当他是一件旅游纪念品,一切都只是因为他们不合适。人是很难改变的,而他没办法委曲求全,也没办法让罗委屈。从回复的第一条短信开始,索隆就已经将所有的决定都交了出去。他弯下腰去拉拉链,在给娜美买靴子的时候他也一眼相中这件长到脚踝的羽绒服。奇怪的女人当时斥责他怎么能这么浪费自己的脸,却在看完他试穿之后发表了其实裹着棉被出门都可以了别浪费钱的观点。索隆最怕冷,一点都不在意自己会不会显得臃肿笨拙,像只企鹅。但旁边站着一个有型有款的罗,他不停地想要摸一摸那件浮夸的豹纹大衣。罗跟他并排前进,中间隔着一伸手就能碰到的距离。不多时他们已经走出了商业街,一排风格统一的两层小屋整齐地向下一个路口延伸出去。庆贺新年的氛围到住宅区便沉淀了许多,索隆看着一扇灯光闪烁的小窗,想到往年佩罗娜一定会抓着他跟鹰眼玩游戏。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些什么,来自小镇的通话已经是中午的事情。罗没有应他,仿佛是在想些什么,于是他继续开口:“我以为你会跟柯拉先生多待几天。”
“他跟我一起回纽约了,还有多弗朗明哥那个家伙。”罗停顿了一下,“在巴塞罗那的时候,柯拉先生一直念叨见不到你很可惜。”
没想到他一上来就提起这个,索隆愣愣地点了点头:“我也觉得挺可惜的。”
柯拉先生是罗最重要的人之一,索隆和罗在一起,几乎每一天都能听到柯拉先生这个名字。唐吉诃德·罗西南迪,多弗朗明哥的得力助手和最亲爱的弟弟,抚养罗长大的实际监护人。柯拉先生一周三次打电话给罗嘘寒问暖,无视其反抗,完全把他当一个长不大的宝宝。所以索隆也听过柯拉先生的声音。他在电话里跟柯拉先生打过招呼,看过罗收在书房里的照片。他听罗讲了很多柯拉先生和他一起经历过的趣事,只是始终没有见过本人。这两年多弗朗明哥忙着追击欧洲的市场,就把最信任的人留在了身边。尽管罗已经独当一面,颇有多弗朗明哥操纵世界的风范,索隆还是很感激有人对罗这么好,好到罗拥有挺让人受不了的一面。索隆一直都想见一见柯拉先生,但阴差阳错的都没见成。于是紧接自己的话,他又提议道:“其实你可以带着他们一起来盃的。”
罗从机场赶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索隆想了下该给他们留哪个卡座,便听见罗说:“是个好主意。不过……”
“不过什么?”
罗直视着他的眼睛,“今天我只是来见你的。”
“今天?”
索隆勾起嘴角,由这个词语联想到了“明天”,“后天”,尽是些不受控制却也无需实现的期盼。胸口生出了一种十分温暖的感觉,上次在盃的对话他有所保留,如今已经不会再压抑因罗泛起的涟漪。结局已定,已经没什么可忐忑,需要冷处理的了。他全心投入到一点一滴的交流,任由各种奇妙的情愫涤荡身体,深知自己已经不会再被束缚。尚存的依恋,沉厚的爱慕。没来得及协调的自我,浪费的时间。此刻他们平静、淡然地面对彼此,大概仍默契地处于同一种心境。索隆一向直率,便随心回答:“你这么说我很开心。”
罗看着他:“我可以再说更多。”
索隆扩大了笑容,又问:“巴塞罗那好玩吗?”
幼时和弟弟一起被驱逐的多弗朗明哥组建了自己的家族,罗却是喜欢独居的类型。“还是那个样子,很吵。不过灯很漂亮。”
除了时差,索隆还查过巴塞罗那的圣诞。透过罗的眼睛,他好像也看到了那些漂亮图片所在的实景。
“真好。”他说。
“那你呢?”
“也挺吵的。路飞和他一个叫乌索普的朋友做了烟花。我们还到天台放来着。“
“听起来也不错。我以为你们每天都在店里脚不沾地。”
“圣诞节那天……大概关了两个小时吧。大家都拿路飞没办法。烟花放完了我们就坐在上面聊天,围着一只烧着火的铁桶。”
罗扭过头来,视线落在了一动便窸窣作响的羽绒服上。索隆把拉链拉到了最高,几乎要整个头都埋进了领子里。边沿卷进去了,罗伸出手来,蹭着他的脸颊拉了拉。
“我也跟柯拉先生聊了很久,想起来我小时候的志愿其实是当医生。”
天资聪颖,又有大家族的背景,再加上多弗朗明哥的指导,成年的罗在生意场上所向披靡。索隆有些吃惊,但没来得及问,罗已经继续说道:“我有医学的学位,只是……”
语气中的兴致忽地黯淡了下去,如同垂直下落的过山车,索隆立刻察觉到了一些可能身不由己的选择。他从来不会逼谁说些什么,这时也开玩笑一般应道:“难怪你大学的照片总是一副很憔悴的样子。”
罗拧起眉头,思考着该如何反击。之后他停下脚步,忽然越过中间的距离抓住了他的手。手腕内侧的静脉在拇指的按压下突突跳动,连到心脏变成了轻捶胸口的撞击。索隆维持挺立的姿势,过了一会儿才被松开。
罗仍托着他的手,说:“虽然日夜颠倒,但还算健康。”
仅通过心率便得出这样的结论有无依据,索隆无从考究。但事关罗小时候的梦想,他还是选择了配合。“其实我觉得我挺适应这个生物钟的。”
早上五点睡觉,通常过了正午才醒。索隆小时候听海贼的故事,对四点休息,七点起床的作息记忆犹新。仿佛心有灵犀,罗也说:“有些人确实不需要那么长的睡眠。”
索隆挑了挑眉,扫他一眼:“我看你也不是很需要嘛。”
他们四目相对,彼此的脑中都浮现出了心知肚明的场景。交叠的身体似撕咬的野兽,他们没日没夜,乐此不疲。
罗笑了起来,“认识你之后,我的体力好像都变好了。”
索隆想去捏着罗又高又挺的鼻子,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冲动。以前他也很喜欢咬那个地方,或者感受罗的鼻尖探索自己的身体。“原来我还有这种鼓励人心的作用。”他说,“你知道吗,我现在也在做拳击教练”
这回轮到藏起医生梦的罗有些惊讶了,“我怎么不知道你会这个。”
“从小米霍克就锻炼我们的身手了,佩罗娜也逃不掉。我们每天都要练习,甚至还有对打。其实我可以考虑去当个警察什么的……‘别动!NYPD!‘”
索隆做出单手射击的姿势,几乎是同时罗配合地将手举过了头顶。他们同时看看前面又看看后面,四周并没有人会留意到这么幼稚的一幕。因为没戴手套,索隆的食指冻得发红。罗瞥了一眼,垂下手来包住了他。
他就像是喃喃自语:“当警察很危险吧。”
“可是我很强。”
按照以往,罗说完“危险”二字还会跟着一套完整的理论,并以一个不容抗辩的命令作为结束语。但这时他只是轻声回答:“原来是这样啊。”
“虽然米霍克说,身手每长一寸,为人便再谦逊一分,但其实我跟你的保镖们切磋过,我觉得我也可以保护你……”瞄到罗骤然蹙起的眼眉,索隆点到即止,“如果你身边有人想学,可以推荐他们来试一下我的课。”
罗收紧了握住他的力道:“如果那个人是我呢?”
索隆愣了愣,沉下声音:“发力需要现场指导。你不在纽约,没办法教。”
他努力让这句话听起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讨论“拳击课”这件事情,罗垂下了头,没说话。
离别的惆怅如同蛰伏的病毒,一不留意便满盈心口。索隆和罗一同体会着这种苦涩的钝痛,他不希望这个夜晚以愁绪告终。路边停靠的小轿车喷出缕缕白烟,索隆转移注意一般往车里打量,看见一个男人正安静地坐在黑暗之中。
车后座放着成簇的气球,和几个有些皱了的袋子。新年派对已经结束了,男人不时扫向路旁的大门,眉目之间透露出深深的疲惫。
索隆从罗的手里挣脱出来,反过去拉了拉罗的衣袖。“他不想进去。”
罗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轿车,驾驶座摇下窗户,伸出了一只夹烟的手。
烟头的火光一闪一闪,像是坠落的星星。尽管这个男人跟他们一点关系的都没有,罗还是顺着索隆的话说了下去:“可能跟家里关系不太好吧。”
“也不一定的。”索隆无意识地指尖摩挲柔软的皮毛,罗便走近了一点。“客厅的灯亮了,他刚刚载着太太和孩子回到家。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些成家的人,在进屋之前需要给自己留一支烟的时间?”
罗露出了一个疑惑的神情,索隆也知道这不太像自己会关注的东西。但过了两秒,罗沉沉地说:“我进去了也只有我一个人。”
他们已经走到了下一栋房子,这户人家的前院摆着一只可爱的夜灯。索隆当然听出了罗的落寞,那句话让他的心脏瑟缩了一下。但他还是说了自己原本要说的:“其实我能体会这种心情。只是我没有自己的车能够坐在里面。”
罗停了下来,索隆陪他站在人行道的中间。“我有时会很想坐在大堂的那张椅子里,待个十分钟,或者十五分钟。不过你马上就会打电话过来了。“
罗凝视着他的脸,索隆做了个“没什么”的微笑。用的仍然是闲谈的语气:“你的公寓好大好大,但只要你在家,我们好像就会一直待在一个房间里。”
“其实我很享受你在旁边的感觉,但可能我也习惯了在镇上随意游荡吧,有时就想做些没什么缘由的事情。”
“大堂的那张椅子看起来很舒服,可惜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个访客真的坐在上面等待。”
索隆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走了起来。他们的身体早在无数个日夜的融合中得到了同化,默契甚至在认知之外。罗把两只手都放进了大衣的口袋,不过仍然跟他并排。
索隆从来没有跟谁说过这个小小的插曲,方才只是忽然有所触动。就像是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此刻存在于他们之间的似乎只是一种无需争执的平和,过往的一切都不过是随口提起。他继续观察着两旁风格大同小异的楼房,凌晨时分空旷静谧的街道。罗在旁边很有存在感,但今天的他并没有释放出那种锋利的傲慢。
他们缓步走出了这个街区,没有人在意目的地是哪里。罗忽然问:“其实你觉得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他神色平静,语气也没有太多起伏。索隆反应了半秒,有些感叹他们居然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讨论这个话题。上一次他们独处,罗针锋相对,他无动于衷。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公园,索隆看着雕花的铁门,想了想,反问道:“你觉得为什么我们会在一起呢?”
罗对上他的目光,半张着嘴,几次试着回答,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一直都是一个谨慎、多虑的人,索隆喜欢看他专注思考的样子。英俊的五官微微绷紧,金色的眼瞳闪烁着亮光。他笑了笑,自己回答了问题:“你有一切能让我着迷的东西。”
长相,身形。气质,声音。除去有时对待自己的方式,索隆好像都不能从罗的存在本身找到什么缺点。娜美说他已经被滤镜蒙蔽了双眼,不过他真的总是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他从不介意承认这一点,促使他留下号码,走出小镇的那种喜欢的冲动无论如何都无法压抑。罗的皮肤极白,因此染上了一点点绯红就会显而易见。他试着也把脸缩进领口,却在意识到了什么之后,变得比刚才更加严肃。
确实是先扬后抑,确实是一个转折。索隆继续说下去:“可惜我们对对方的期盼太不一样了。”
罗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所幸街上没什么人,不会有谁指责他们走走停停。“其实……”他有些为难地说道,“其实你是第一个……”
索隆是被逗笑的。“怎么可能。”
“我对大部分人都没什么兴趣,更不要说跟谁生活在一起。”罗瞥了他一眼,那是种夹杂着些许责怪和委屈的倔强神情,就像个不被理解的小孩子。“我想要什么都很容易,你应该是这么觉得的。但对我来说,你不一样。”
索隆眨了眨眼:“最初好像也是我先把电话号码塞给你的吧。”
“总是有很多想要接近我的人。只有你是不一样的。”
罗的脸仍旧微微泛红,却突然隔着大衣的口袋想要抓他的手。高贵自持、成熟稳重的气质出现了一道缝隙,但依然算不上是任何缺点。神一般无所不能、完美无瑕的存在枯燥无味,有些幼稚的迫切反而在索隆的滤镜上又增添了一重光彩。他弯起眼睛,无法隐藏笑意:“谢谢你。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可惜这个答案并没有让罗放松下来。他听上去甚至开始有些沮丧:“可是我没有用不一样的方式去对待你……”
“我也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坚决,一路走到底。”
“我没有认真问过你想要的是什么,太自以为是。我的出身成就了这样的我,也让我……没有去了解你到底想要什么。“
一瞬间,索隆想到了那枚巨大的祖母绿戒指,至今仍被他藏在放贴身衣物的抽屉。他试着查过它的背景,是罗在拍卖会上一眼相中,然后以惊人的价格举牌竟得。罗有他自己的方式,那日的泪珠证明了他们拥有同样深刻、炽热的感情。他们是来自两个世界的人,纵使对世界的认知和感受不同,被对方夺走的心却是同样真挚。
“罗。”索隆喊他的名字,上一次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他仍然很喜欢这个发音,想要念上一遍又一遍。“你是很重要的人。”
“对我来说,你也是。”
湿冷的空气黏着起来,罗就像是要将他看穿。明明是告别之前的见面,为什么罗的眼底
似有火苗燃烧。索隆偏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们已经走出了长街,前方一片开阔。天气好的时候会有很多人聚在这里,遛狗、散步、玩滑板,带上乐器和几个朋友围在一起唱歌。海风拂上脸庞,出乎意料的,索隆并没有觉得冷。罗就在他的身旁,他的话就像是暖流一般涌向他的四肢。沿海步道可以去到更远的地方,然而他们只是笔直往前,穿过马路,径直走向海边。罗时不时就要转过来看一眼他的侧脸,索隆每一次忍不住转过去都会对上他的视线。远处有推车划过路面的响声,在他们之外听起来竟是如此遥远。
罗的语气依旧十分平静:“如果我们还想在一起,应该怎么办呢?”
索隆说:“我要先找到一个完全投入的工作才行。”
“为什么?”
“不然和你在一起挺害怕的。”
索隆盯着金色的眼瞳好一会儿,这句话完全不像是他会说的,这两个字好像永远都不应该跟他联系到一起,但索隆切切实实地听到了自己无奈的声音。罗挑了挑眉,看起来如此不解:“害怕?”
“你对我的影响太大了。“
为了不离开罗,他离开了从小生活的小镇。有段时间他完全沉浸于和罗在一起的甜蜜,甚至都没发现自己被困在了能眺望中央公园的公寓里。其实他也应该感谢罗毫无保留地表现出了最真实的一面,不然他可能一直陷在那个虚无的幻境。如果罗对他用上在生意场的手段,他大概已经被改造成了另一个人。隐秘的服从欲会被放到最大,他会倚着松软的床铺,将自己拥有的一切都交付到另一个人的手上。
罗有些怔愣,大概预料不到他会坦白至此。真诚和直率向来是索隆最为欣赏的品质,不过他没让这句话以及随之泛起的遐思继续堕落下去。
“娜美就要成为一名研究员了,或许我真的应该好好考虑一下以后该做什么。”
罗一下子紧张起来:“真的要去做警察吗?”
“警察好像也挺适合我的。”眼见罗欲言又止,拼命压下出于关心而发号施令的本能,索隆继续说:“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有一种感觉,我生下来是注定要做某件事的。可能是一个职业,也可能是一个目标。这件事是我即使付出生命也要实现的,无论承受多少苦痛都要坚持。可是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小时候我觉得我一定会成为一名医生。”罗叹了口气,“你相信前世今生那一套吗?”
“我知道你不信这些,可是这种感觉一直缠绕着我。”
“如果一定要信,我会信我们是注定要相遇的。”
索隆笑起来:“我们创造了很快乐的回忆,不是吗?”
罗抿起嘴唇,索隆凝视着他绷紧的侧脸。
“其实开一个像盃那样的店也不错。”
“会很辛苦吧。”
“难道你每天分析这个,制订那个,工作就很轻松?”
罗摇了摇头:“我有时会希望当初可以不用走这条路。”
放弃了梦想,跟着一个手段阴险,热衷于翻云覆雨的男人。不过他也因此遇到了柯拉先生,得到了无价的关爱和照顾,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索隆说:“你可以发短信跟我讲一讲烦心的事情。”
罗说:“你的酒吧,我会去光顾的。”
索隆仍然笑着:“如果你再来纽约,都可以到盃找我。”
他们一同抵上了步道的护栏,拍岸的浪涛声声作响。前方是一片漆黑的海面,已经没有路可以走了。今晚不见月亮,也没有星星。天空被一片密不透风的乌云遮蔽,正如猝不及防抵达终点的心情。他们就此停了下来,沉默半晌。索隆转过身,借着路灯,再一次深深地对上了罗的目光。
他伸出手抓住豹纹大衣的领口,如同英勇就义一般凑上前去。罗的嘴唇会释放出令人目眩神迷的电流,他轻轻碰了碰,尔后连声音都变得有些颤抖。
“谢谢你最后还来看我。”
他抚上罗的脸庞,拇指摩挲每一天都精心修理的须根。这张脸是第一个让他心动的地方,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哪里,他都很难不让视线聚焦于此。宛如飘雪一般落下的吻带着须后水凛冽的气息,索隆这才意识到罗虽然没换衣服,在来见他之前还是特意收拾过自己。他抬起手来按住了他的,触碰的地方变得仿佛要陷进去了一般柔软,又像是没办法动弹了一般僵硬。金色的眼瞳里唯有他的身影,罗维持着这个姿势,好像是要一直一直占据他的心。即使分开了还是会想吧。即使不在一起了,还是很难忘记吧。索隆徘徊于清醒的思绪和令人迷醉的瞬间,接着便听到罗哑了嗓子,很低很低地说道:“索隆,我不想分手。”
“我不想让你离开我。”
索隆皱起眉头,这句话就像是从上一辈子传来的一般遥远,带着回音,他根本没办法理解其中的意思。罗用另一只手拦住他的腰侧,之后他们重重地撞到了一起。如果说他的吻带着最温柔的爱意,是不舍,是怜惜,那么罗的吻就是最疯狂的执念,是掠夺,是不甘心。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索隆感觉到了痛,感觉到了窒息,感觉到了快要灭顶的沉迷。对方是特拉法尔加·罗,他永远都有失败的趋势。索隆挣扎起来,抵住紧压的胸膛,抽出了自己的掌心。他推开罗直至回到半臂的距离,微微仰头,瞪视明明做任何事都要有万全的计划,唯独对他没有任何章法的家伙。
半晌,索隆重重地叹了口气。面对这个人,他只有坦白。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很清楚自己的心。“罗,时至今日,我依然很喜欢你。但是你要走了。我……我不打算离开盃。”
罗垂下眼睛,燃烧的火苗碎成了星屑。索隆读出了他的痛苦——一直佯装无事的痛苦,被自己推开的痛苦。索隆几乎忍不住想要上前安抚他,拍一拍他的背,揉一揉耷拉的脑袋。罗的痛苦也让他很痛苦,可他必须坚持。他不想重蹈覆辙,这件事从来就不在他。
罗几乎是在祈求:“我……我能不能不走了……”
索隆真想把他搂进怀里:“这是你的决定。一直都是。”
“如果我留下来,我们……我还有机会吗?”
俊朗的面庞滑下泪水的痕迹,但这一次罗并没有退避。他挺直身体,丰碑一般矗立在他的面前,晶莹的泪光像是宝石一样闪闪发光。傲慢骄矜的罗,杀伐果断的罗。他是天之骄子,他是他逃开了的恋人。如果说上一次还有酒精的作用,此时的罗已经无所谓向他展示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他的感情,他总是说不出口的话语。索隆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落在指尖的眼泪如此滚烫,足以让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罗一动不动,任凭他揩掉脸上的泪水,任他看尽自己最狼狈的一面。“我想和你在一起。就算你跑掉了,有别人给你过生日,有人每天都缠着你,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索隆看着他的眼睛,身体好像被撕裂成了两个。极度冷静的那一个他说:“你是很重要的人,有很多我无法想象的事情要做。我们拥有很好的回忆,还没开始怨恨彼此。停在这里,已经……”
“不够。停在这里不够。”罗蛮横地打断了他,语气穷凶极恶,好似历史上臭名昭著的独裁者,眼泪却还是不停地流。“我还可以给你更多美好的回忆。我要留下来。我会经常去找你。现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每一天我都会问你的事情,为你加油打气。我也会跟你说我都做了什么,让你知道我有多需要你在我的身边。”
就像耍赖的小孩子一样,罗一口气不停地说着对他的承诺。在盃的三个月他对此只字不提,好像不到最后一刻都无法剖白自己的心。索隆从来都不知道这个人这么能哭,唯一能做的只有一遍又一遍抹掉罗脸上的泪水。罗确实有所改变,那些短信,越洋过海的电话都是证明。但这是因为无法失去他的应激,还是以后都会坚持?
罗圈住他的腰,嗓子已经沉得不得了。他用红红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往他的脖子上抵了两把锋利匕首。“我留下来好不好?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多弗朗明哥也好,工作也好,还有你……”
索隆摇了摇头:“我怎么不知道我是需要处理的东西?”
他笑着说完了这句话,好让终究还是占据了上风的那个心软的自己表露得没有那么明显。罗收紧了手臂的力道,压着他贴上自己的胸膛。尽管脸上一塌糊涂,他仍保持着敏锐的感知。“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沉下来,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就像是威胁,又像是循循善诱,他说:“你知道我有这个能力吧?”
柔软的罗让人心醉,强硬的罗让人目迷。正如他所说,罗拥有一切令他着迷的地方,有时根本不容他讲什么道理。娜美说他无药可救,可是彼此感应的心跳发生了剧烈的共鸣,耳边回响的是迅猛翻腾的海浪声。
“好吧。”怀揣着终于得到的那枚“戒指”,索隆纵身一跃,再次跳入了那片万分惊险的金色海洋。璀璨的海水或许会将他彻底淹没,也或许会将他带到崭新的世界,让他变成更强大的人。他用无奈的语气:“就算你要留在城里,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罗搂着他的背,“只要一点点,只要你还愿意为了我做一点点,只要你还愿意见我……”
在这样霸道而扭曲的姿势之下,索隆几乎没办法保持平衡。但他抢过了话头,自始至终都是如此直白和坦诚:“我永远都没办法不跟你见面。”
罗呆呆地看着他的脸,泪痕干成了一片透明的线。和罗一起散步的夜晚,索隆没有任何一秒觉得冷。他从圣诞节便开始期待,直到这一刻,隐秘的躁动和失落终于平静了下来。呼啸的海风翻不过他们叠在一起的这座“小山”,他伸出手拥住面前的人,此时距离他们正式复合,还有279天。
fin
♪Halo-Beyonce
1月1日至10月6日,总共279天。
这一年,罗会收到世界上最好的生日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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