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岁的海贼王与二十九岁失忆的索隆。
索隆失忆了。
起初只是失踪，路飞自告奋勇地提出要去找。他下船，走进那无底的森林，当然以为他的恋人又走丢了，便漫无目的地走，在森林里转来转去，路途中做些意味不明的标记，也不知道走去哪里，也不知道做给谁看。
就像过去的千百次那样，他毫无章法地找，却总能找到索隆，远远望见那抹熟悉的绿色背影，他立马挥手叫起来：索隆！索隆！索隆回头。而当路飞看到那张脸，感受到强烈的、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陌生感时，突然，一只名叫宇宙的大手攥住了他的心脏，疼得他几欲呕吐。他不知道这股陌生感是从哪里来的，也许是天上的云，也许是地上的风，也许是树上的叶子，总不会是他的索隆。
这不是索隆。这是他的第一想法。这不是「他的」索隆。可是，真正的索隆又在哪里？他并不清楚索隆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说：索隆，我找了你好久。
“「索隆」……”他念叨着，“这是我的名字吗？”
“哈？你忘了自己是谁吗？”
“……”索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话，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为什么会认识我？”
“为什么？”路飞看起来理所当然，“我是你的船长啊。”
索隆又不说话，冷着一张脸就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可他没有放过那双眼底无处遮挡的迷茫。
“索隆，你不记得我了吗？”
索隆迟疑着点头。“我好像……忘记了所有事情。”
“是吗？”路飞走向前靠近他，张开双臂想将人拥入怀中，却被迎面而来的剑风与抵在心脏中央的刀尖挡住。
“为什么你忘记了我、却没有忘记怎么用剑？”他质问道。
“……肌肉记忆。”
路飞的眉毛动了动，暗潮涌动在他平静的眼底。他毫不犹豫地把身体往前挪了半寸，而在胸口渗出血的瞬间，眼前的剑就退了回去，好像怕弄伤他分毫似的。
“那，”他继续向前走去，带着一股固执的威压，直到站定在索隆面前几厘米处，“这也是肌肉记忆吗？”
索隆几乎是茫然地看着他。他不知道这名自称是他的船长的人哪来的底气，可他也确实收了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收手，既然这人存心寻死，他应该果断刺进去才对，让鲜血浸透他的前胸，然后倒在他面前——这样才对。可他确确实实地收了手。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看来，你真的是我的船长。”
“是吧！”
他绽开比阳光、比天空还要灿烂的辽阔的笑容，令索隆感到一阵目眩。“重新自我介绍一下，”
“我是「蒙奇·D·路飞，你的船长！
当然，不仅仅是这样。”
话到这儿就中断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拉上索隆的手，一步步笨拙地读着记号，跑出了森林。
他们在这座岛屿滞留了十来天，什么线索都没有。
这句话的意思是，索隆的失忆毫无缘由，没有任何可能的痕迹，所有的一切没有任何预兆就被拿走，自此变成一块刺眼的空白，往前与往后都成了错误。这就像森林里住着一位调皮的神，想要戏弄他，于是偷走他的灵魂换上一个新的，要他丢掉那颗往日的心脏，要他用这副二十九岁的、空白的身体重新活过一回。
“怎么可能？一定有什么没找到的原因。”索隆并不支持这种说法。
娜美抓了一把头发：“这我当然知道！问题是我们确实找不到这个原因，而且现在已经……”
“娜美，”一旁一直没出声的路飞突然打断了她，黑发低垂着看不清表情，“我们该启航了。”
“出航？你不管索隆了吗？”
“那种事情无所谓的吧。”
“无所谓？”娜美先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紧接着就拽上他的领子，大声喊道：“你根本不懂！他现在就是一张白纸！”
“白纸不是挺好的吗？”路飞摆出一贯的笑容，很平常地说：“索隆以后的岁月都会有我。”
娜美松开他，张口结舌，半天蹦不出一个字。而等她意识到路飞到底说了什么时，当事人已经牵着索隆的手爬回瞭望塔了。
路飞在房间里一阵翻箱倒柜，翻出来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在地上越堆越高。
索隆从中捡起一朵枯掉的花，依稀可辨是一只黄玫瑰，花托上还有凌乱的胶痕，像是花瓣脱落之后又被持有者粘了回去。他问：这是什么？
路飞从混乱的杂物中抬起头：这个啊，是索隆去年送我的花！
索隆看着手里丑陋的花，又看看路飞，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好好将它保存着。
他又捡起一条很旧的内裤，问：“这又是什么？”
“是索隆第一次……”路飞顿了顿，才继续道，“换下来的内裤！”
“什么第一次？”
他转动眼珠，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避而不答：你还想知道什么别的事情吗？我都可以讲给你听。
“好啊，”索隆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挨着那堆东西，“你说。”
路飞很快小跑到他身边，表情像只得到肯许的狗。他兴致高涨，眉飞色舞地讲起来每件东西的过去。
那种感觉很奇妙，索隆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从路飞口中拼凑出自己零碎的过去，可他却没有任何实感，看自己也像看别人。而路飞又讲得绘声绘色，弄得他都要以为那故事的主角不是自己而是讲故事的人。
举着一件白色的汗衫，他说：这是索隆十几年前的衣服，那是我和索隆的第一次见面，呀……说起来有趣得很，索隆原本是个海贼猎人，却反而被海军陷害，只好上我的船来当海贼了……
这个，他又翻出一件绿色的和式褂子，样式和索隆身上的一模一样。是八年前，我和索隆重逢时你穿的衣服！那个时候啊，我们都去到不同的地方修炼，修炼了两年，回来的时候…回来的时候……他忽然住嘴，伸手摸了摸索隆瞎掉的那只眼睛，像在抚摸一件老古董。回来的时候你就只剩一只眼睛了，他说。
索隆感受着他手掌上细细小小的伤疤，没有问这只眼睛是怎么丢的。很多时候，沟通并不是一定要依靠语言，而他没来由地觉得，眼前这个人望向他的眼睛好像就可以诉说一切。尽管他自己还是一片空白。
不对，他摇了摇头，有什么东西缺失了，从他的身上或者他的船长身上逃走了，就像一副拼图丢了一块。也许那才是他寻回记忆的关键。
路飞的手没有在他的眼睛上过多地停留，而是势头一转，在那堆杂物里翻呀翻，拽出来一条项链，上面挂着一只水滴形的金坠子。索隆觉得有点眼熟，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坠，发现好像是一样的款式。路飞比了比，不太熟练地将它戴到脖子上，然后说：“这也是索隆送我的哦！索隆原本有三只耳坠的，但是在三年前，摘下来一只做成项链送给了我，但我嫌它太碍事，就……”
“等等，”索隆打断他滔滔不绝的叙述，“你，”
“明明比谁都着急吧。”
路飞的声音消失了，说话声、心跳声、呼吸声都是。他像被闪电劈中了一样钉在原地，身体一动不动，只顾直愣愣地盯着索隆，苦心构筑的高墙为他这句简单的话而崩塌。
”索隆……”他的声带紧绷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有血洇在喉咙里。“我…我……”
他“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倾过身，一头撞在索隆怀里，抓着他的衣襟兀自颤抖起来。
索隆被他搞得猝不及防，举着双手冻结了良久，才像想起什么一样慢慢收回手，下意识在他背上来回顺着气，再小心翼翼地环住身体，回应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
索隆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恢复记忆的。后来再想起，也只记得刚有点迹象的那天。两条船热闹非凡的那天。
那天两个海贼团偶遇，路飞和香克斯正拉着船员兴高采烈地张罗着宴会，独独他一直躲在瞭望塔里没出来。
路飞见索隆一直不来，刚脱开身想要回船上找，然而一回头，就看到一个绿色的身影快速从瞭望塔上的梯子滑下，动作好像很急促。他看着索隆落到地上，再跌跌撞撞奔向自己，越过船与船之间的钩索，轻巧地跳上红色的这条船，最后停在他面前，一只手抓着的两张纸一个不稳就飘落到甲板上。
他张开紧握的另一只手，把手里的东西给路飞看。那是两枚银色尾戒，内侧刻着「Luffy」和「Zoro」的字样。他死死盯着路飞，质问道：“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
可话语到这儿就中断了。他想说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一直到现在都不说，然而眼睛一晃所看到的光景却让他再也顾不得其它，注意力只全部集中在一旁红发男人头顶的草帽上。
他低头去捡地上的纸，路飞这才看清那原来是自己和索隆的通缉令。他的通缉令换过很多次，索隆手上那张印着八年前还带着草帽的照片。八年前收藏的通缉令……八年前……啊，他想起来了，那是在背面写着他们最初的誓言的两张通缉令。
索隆看看手里的通缉令，又看看那顶草帽，再看看通缉令，就这样反复了几次，路飞眼看着他的嘴唇抖得越来越厉害。眼看着他翻云卷浪波涛汹涌的眼眸与额头涔涔的冷汗，眼看着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与动摇的瞳孔，直到最后再也承受不住，精神崩溃一样跪倒在他面前。
他连忙蹲下身扶住索隆，眉毛紧紧地皱起来：“索隆，索隆？你怎么了？很难受吗？难受的话我去叫乔巴……”
“不，”索隆拽住他的衣角，话语因痛苦而七零八落，“一些…我想起来了……一些事情……但…不是全部……”
“什么？”
“世界第一……我要成为…世界第一的剑士……然后、然后、还有一个人，也要…成为世界第一，我得用我自己的，”他越说越急促，“我自己的世界第一，去成全他的，不然他没法成为…成为……啊！”
他仰起脸看向路飞。他刚刚说了什么？「是我。海贼王。那个人是我」索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他要为之挥剑、为之怅惘、为之献上一切的那个人，此刻就站在他面前。可是，他的头又开始痛了，他应该要更加神圣一点才对，要站在他的高处，而不是与他并肩，不会用这样关切的眼神看他，不会与他……共戴一款银戒。
记忆又开始紊流着席卷他。可事情本该就是这样的吗？路飞就在眼前，占据他大半记忆的人就在眼前。他听着自己越来越混乱的心跳声，突然想，也许那块丢失的拼图，就是眼前这个人隐瞒的一切，就是路飞。
他意识到自己爱路飞，即使完全失忆的时候也一样。他用记忆写过一万首无言的情诗，他用梦想铸过天空与大海的歌。
索隆，索隆。路飞晃他的肩，一声声叫着，像要把他的灵魂从另一个世界拽回来。
“你做到了，”路飞捧起他的脸，眼睛弯成温柔的月牙型，“索隆，”
他吻上去，仿佛吻一颗珍珠、或者钻石，轻柔而小心。
“我找到你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