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老嘎斯笨拙地穿梭在战火燃尽后建筑物散发的蒙蒙烟灰中,山治叼着烟坐在驾驶座上,漫不经心的四处张望着。直到一抹绿色闪入眼界,山治骤然踩下了刹车,老嘎斯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阵“吱吱”的哀鸣声后,停在了绿藻头连长的前方。
“哟,迷路的连长大人。” 山治叼着烟一手撑在车窗边上痞痞地笑着。
“我没有迷路。”索隆灵敏地翻上副驾驶,顺手带上了车门,“如果不是你乱跑的话我早就找到你了。”
“是我的错?!”山治捂着脸苦恼的哀鸣了一声,“连长大人你知道这里是哪区吗?你当然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开到这找你已经越过半个防线了,你走了半天都没有感觉?!”
索隆蓦地涨红了脸,咬着腮弱弱地瞪视着山治。
忽然感到非常地脱力,山治深深呼了口气后对着索隆摆了摆手。
“今天是休假吧,我们得抓紧时间去吃顿好的,还要去洗个澡,你上次洗澡是什么时候?”山治抬起胳膊闻了闻自己的袖子,有一股死鱼的腥臭味,他嫌恶的皱起了一张俊脸。
“记不清了。”索隆两手背在脑后,声音已带上了睡意,“我想喝伏特加。”
说完眼睛一闭,马上就睡着了。
“哈!”
山治瞪着兀自开始呼呼大睡的索隆,毕竟是了解连长大人的脾气,山治很快又恢复漫不经心的样子,揉揉索隆的绿脑袋,哼着小调儿又发动起了老嘎斯——听说今晚文工团弄来了个放映机,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今晚电影的主角是薇拉.林恩——英吉利最受欢迎的劳军女星,战士们心目中的维纳斯——想想就全身发热。
一月初的早晨,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灰白的天空中飘着几朵棉絮般轻盈的云,空气冷清清的,营地里,年轻的战士眨巴着腥松的睡眼,往巨大的平行发射架上安装火箭炮。灰绿色的老嘎斯从他面前经过,战士笑着朝车内的人行了个军礼,目送着车渐行渐远。
“别睡别睡!”撒加拉住正欲合眼的索隆,“偶尔也看看电影吧。”
索隆看了看灰色的电影银幕,浓妆艳抹的女人穿着华丽的百褶裙,与一个头发梳得油光光的,西装革履的男人一动不动地对视,足足持续了几秒钟。
真无趣!
索隆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一滴小水珠,睡眼惺忪的扫视着昏暗的房间,果不其然地发现了挤在一堆贝雷帽间的山治。
银幕的光将山治的脸打成了奇异的蓝色,金发上也覆盖了一层绿光,他的眼光傻兮兮地跟着屏幕上的女人转来转去,随着女人拉起裙摆,露出又细又白的长腿,他和四周的人激动地起身高声呼叫。
蠢死了!
索隆在心里“切”了一声,却发现那个卷眉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头来,隔着激动的人群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仿佛被抓包的蹩脚小贼,索隆感到脸瞬间热了几分,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袖口的衣料。
“什么?”
索隆努力倾斜着身子,在人群中辨别山治。山治单手拢着嘴巴,嘴唇一动一动地在说着什么,但很快又被挤过来的人给挡住。过了好久,索隆才又看到了他,伸着脖子吃力地对自己打着手势。
我
外面
你
索隆专注地读着山治的手势,却没注意到一双灰绿色的眼睛,狼一般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你要去哪?”邦尼叫住正要离去的索隆,“不想看电影的话就帮我到楼上交张表吧,吗啡、绷带、凝血剂……不论多少我们都必须尽量争取过来。”
“这个你可以一会再去吧。”
索隆心不在焉地望着门口,山治已经穿过人群,走到外面去了。
“反正你现在很闲不是么,与其到外面乱走迷路,不如干点有用的事,现在,上楼右转的第二间,表我已经填好了,无论如何请把少校的批条给我拿回来。”
“慢死了,绿藻头。”山治摩挲着自己的双手,鼻头和脸颊被冻得红彤彤,“你若再不来,我的鸟儿可就要给冻没了。”
“啰嗦!那个猩猩女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一个劲地叫我做这做那,我好不容易才跑了出来。”
“邦尼酱?”山治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她没有说别的什么吗?”
“没,干嘛?”
“比如说一排的山治其实很帅什么的。”
“完全没有。”
“那就是你觉得我很帅咯?”
“我才没有!”
“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别想耍赖。”
“不要脸。”
“罗罗诺亚连长亲口承认一排的山治是世上最帅的男人!”
…………………………
漆黑无边的涅瓦大街上,两团黑色的人影肩挨着肩慢慢地前行。自从电力供应被切断后,列宁格勒就是一个黑色的大囚笼,此时已是宵禁,大街上再无一人一车,寂静带来的窒息感简直能令人发疯。唯有天空被夜晚的空战点亮,爆炸后迸射的火花有着死亡的绚丽。
在这样的夜晚,两人细碎的谈话声像童话中森林矮人的低语,随着道路的延伸渐行渐远,仿佛能一直持续到世界的尽头。
(十五)
如果说这是个医院,放在过去一定没有人信。它看起来更像一个被遗弃的旧式仓库,砖砌的墙上坑坑洼洼,瓦顶上有些地方的瓦片已经不见了,要是逢上雨雪天气,那空荡荡的缺口一定够让屋里的人们手忙脚乱一番。绿漆的铁门上尽是斑斑点点的绣,门边的墙上贴着一张大海报—— 一个眉眼坚毅的红衣妇女高举着右手,指着上方一行红色大字“祖国母亲呼吁我们坚强”。事实上这里原本就是个仓库,战争爆发后,它被改建成了临时的地方医院。
医院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堆满了各用各样的医疗废物,染血的绷带、棉球,输液管和空的药瓶。索隆拿着巨大的麻袋,将这些东西大把大把地扫入袋中,捋起的袖管沾上了斑斑的血迹,塑胶手套上满是血水和污泥。
“呼,真吓人!”
蹲在地上的索隆转身回头,只见山治抚着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不停地往后看。他抬手用干净的肘部擦了擦自己的额角,室内不冷,加上刚才的一番活动,索隆的额上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干嘛,卷眉毛?”
“刚看到一个没有眼睑的老兄,开始我还以为他在瞪我呢。”
索隆沉默地继续手上的工作,山治还在说着什么,但心不在焉的索隆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约瑟夫和强尼应该算是索隆的前辈了,战争开始前他们就已经在部队中服役,索隆去年六月才入伍,算是个“业余人士”。但在索隆以前的部队里可以看到一个好玩的现象,资历老的约瑟夫和强尼像小跟班一样整天跟在业余人士索隆的屁股后面,恭恭敬敬地叫他“大哥”。
自从索隆调任到九连之后就再也没见过这两人,直到刚才在重伤区帮邦尼统计伤员基本情况的时候才又见到了约瑟夫。
那时的他半躺在床上,脸像死鱼肚子一般苍白,眼睛眨也不眨地瞪视着自己。索隆被那一双凸起的眼睛看得毛骨悚然,仔细一看才发现问题出在哪里——那双眼睛上没有眼睑,一道黏糊的切口横亘在突出的眼球上方,切口上凝了一条黑色的血痂。再往下,左边的鼻翼部分已经一去无踪,只剩下黑乎乎的,快被愈合的血痂堵住的鼻管呼呼地吹着气,像漏风的号角一般。右手的无名指、小指和左手的几乎全部手指被截去,手上还裹着纱布。
直到邦尼向值班护士询问完情况,索隆走过去,沉默地拍了拍约瑟夫的肩膀。那双没有眼睑的眼睛像死了一样瞪视着他,惨白的、干瘪的嘴唇像被黏合住一般一动不动,但索隆注意到了他眼角那滴浑浊的泪。
“你干什么啊!”
索隆用手肘遮住半边脸,但充血的耳廓还是出卖了他。
带着得意的微笑,山治双手揣着兜,保持身体前倾的姿势靠近索隆。
“有什么关系,又没人看到。”山治无所谓地耸耸肩,又凑近索隆闻了闻,“你身上腥腥的。”
其实山治身上的味道也好不到哪去,两人刚处理完那大堆医疗废物,脏得活像两条流浪的老狗。
“接下来没什么事了吧……要不要去洗个澡?”山治脱下手套,右手捻起索隆额前打结的发茬,轻轻地揉开。
“恩。”
两人提着衣物走在被炸得路不成路的小道上,可以看到同样提着衣物的战士们,有的独自一人,有的成群结队,互开着玩笑,笑闹着朝着白漆刷的澡堂汇集,三个并排的澡堂门前都排满了人,澡堂背后的巨大开水房顶上呜呜地蒸起白雾。东边有一间独立的女澡堂,路上常能见到抱着衣服的,盘头发的女红军,在军营里面,女性可是个稀罕物,所以去澡堂的这一路到处可见高大年轻的大男孩们排在路边,每当有姑娘路过,他们就会爆发出一阵轻浮的呼叫。有的姑娘见此会迅速低下头,陀红着脸快步走开,有的却会不屑地走过,留下一个高傲的背影。但不论男孩还是女孩都对这样的游戏乐此不疲,有时候他们还真能物色到一个喜欢的对象。
如果在平常,山治一定会加入到那群混小子们的行列,但他今天实在老实得奇怪。索隆并不知道走在他旁边的山治正一边研究他喉结的形状,一边想象他全身赤裸的样子。
“哟!索隆,去洗澡吗,好巧啊!”
山治目瞪口呆地看着忽然从身后冒出来的撒加,恨不得眼前这个嬉皮笑脸的银脑袋其实是个因睡眠不足而产生的幻觉。
“哦,山治也在啊!”撒加笑嘻嘻地揽过山治的肩膀,另一只手勾着索隆,“走吧走吧,既然你们也来了咱们就一起吧。”
“后面有什么东西吗?”索隆皱着眉往后看了看,“干嘛一直往后面看。”
“有一位红头发的美人。比起这个,咱们快点走吧,我身上的老泥都快能够盖房子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