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與永恒的黑暗
11月11日 布拉格
从火车上走下来一个波浪捲髮的西班牙女人,然后是一个表情仿佛縂在生氣的老女人。
最后下车的是一个男人。
男人瘦,高,帶著一頂舊式圓頂禮帽,黑呢大衣。
他拉著個小黑皮箱,阴沉得蓝眼睛向四周張望了一下,接著同火車站裏的所有人一樣匆忙的向那個看上去像是出口的地方走去。
从他的脚踏上这片新的土地开始,《莫称之为夜晚》的作者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Sanji任憑自己的腳帶自己走過橋,走過教堂前的廣場,一群灰不溜秋的鴿子並不在意他,偶爾撲打一下灰色的翅膀,動作笨拙猥瑣,像一群行動盡在掌握的小市民。
他手裏拎著箱子,天上已經開始出現鮮豔的晚霞,鐘聲突然響了,人群在流動,拍照,他覺得自己活象活體雕塑。
有一架飛機低空掠過,拖著一條玫瑰紅色的長尾巴,Sanji仰頭追著他張望,張望。
他的眼裏蓄滿了淚水。
三年后
他盯著對面的那個男人看已經有半個鐘頭了,確切地說,是個男人的背影。
他轉身把一袋葡萄柚扛進了飯館廚房——她們愛死它了,又酸又苦的減肥聖品。
這是天快要亮的時候,廚房裏的馬鈴薯,捲心菜,洋蔥,小麵包卷和油污,炒勺,Amie留下的髒兮兮的手套都懶洋洋的躺在半透明的晨光中,在亂糟糟的桌子上投下一些讓它們看起來更有立體效果的影子。
一步,兩步。
回頭
男人的背影消失在路燈照不到的陰影中。確切地說,是男人的背影和,一條狗。
Sanji向左邊歪了歪脖子,然後迅速的向右歪去。
喀
這樣好多了。收起你的白日夢吧,夥計,那是不可能的。
這是他盯上的第11個男人。
可喜可賀。
也許今晚不會寂寞了。
他走到桌子旁拿起利樂包裝的冰茶直接灌了一大口——這些年他養成了對著瓶嘴喝水得習慣。現在他圍上看起來不那麽乾淨的圍裙,開始做今天的準備工作。
啊,他漂亮的手指,有些浮腫,很粗糙,不過他很滿意,仿佛這樣就能擦去某种標誌性的痕跡。雪白的盤子,手感很細膩,冰涼。
痕跡。
細膩。
痕跡。
他的腦子裏反復的跳出不相干的詞。
一陣喧鬧的流水聲。
一陣可怕的安靜。
一陣喧鬧的流水聲。
一陣可怕的安靜。
Sanji扔下圍裙,沖出廚房,站到對面的路燈下,從廚房的玻璃窗看過去,他劇烈的喘氣,站定,四處張望。
石子路上出現了行人。
他還站在那裏。
隨著慢慢亮起來的天光,他的背影在廚房玻璃窗裏看起來小小的。
有點無助。
説實話,Zoro的臉,已經不那麽清晰了,他甚至有些遺忘了,他身上的氣味,他散發出那種暖烘烘的生命的溫度,他的兩條長腿,他的綠色腦袋。
他仿佛成爲了標誌業已逝去的年代的朦朧記憶。成爲了一種與愛情無關的東西,愛情是有保質期的,過了那個日期,只能叫做懷念,一種深刻的留在生命中的玩意兒,像是吃小龍蝦之後的那一個月,手指上用任何方法也無法除去的腥味,也許並不那麽美好,卻頑固。
然而在偶然想起的時候仍會讓Sanji有種時空錯位的感覺,仿佛這之間的一切時間都不存在,仍然是在那些個夜晚,那個10平方米的小房閒——不,那張小床上,Zoro覺得露在外面的肩膀有些冷了,右手緩緩地攀上自己的胸膛。窗簾有一道曖昧的縫隙,窗外的車燈緩緩地從左邊,掃到右邊,然後得意洋洋的甩著尾巴離去。房間裏出現了暫時的光明,Zoro磕著眼睛,高挺的鼻梁尖上有一點朦朧的微光。
Zoro……的臉麽,他倒是時常說,靶子,我有點看不清你的臉。
然後他就建議自己把頭發剃了。
印象深刻的,倒是他的背影。在Zoro經常出門的日子裏,Sanji經常對著桌子上的鏡子偷偷打量Zoro離開的背影,那是筆挺的像一把劍一樣的年輕身體,看上去倔強,充滿生命力。仿佛他的影子也是溫暖的。
然而Sanji縂覺得他的那背影中有種揮之不去的焦躁感。
焦躁感?從背影中看出來?焦躁的人是自己吧。
這種懷念會變成心理暗示。
最近Sanji常會心悸。心悸的時候,仿佛黑色的觸手一點點攤入他的胸膛,絲絲縷縷的糾纏住他的殷紅的心臟,很快,知覺被一種最純粹的黑暗緊緊包裹住,仿佛陷入了最黑,最深的夜晚,冰寒刺骨。
然而,轉瞬即逝。
漸漸的,Zoro,zero,Zebra,Zoo,Zauber...連同Lissabon, Lisa, lissom, lithe都成了一陣心悸的源頭——可是,怎麽說呢,仿佛只有在這樣的時候,他才會覺得有些安慰,那最純淨的夜裏,他得到了在10平方米的公寓裏、在酒吧裏,在監獄裏、在公園裏、在廚房裏一直以來想得到的寧靜。
布拉格,其實很熱鬧。
他拐過一條小街,那兒有一扇鐵門,風格很清真。
事實上那是家精神病院。沒事兒的時候,Sanji喜歡到門口站一會兒,因爲這個地方很alien,像一個穿著貞節褲的異教徒,渾身散發著拒絕的氣味。
偶爾,還會飃出藍調的鋼琴聲,音符扭來扭去,像在癲狂的顫抖。
就好比現在。
Sanji就是在這個時候看到那條狗的。
那條曾經出現在一個男人的身邊,後來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的大型犬類。
Sanji有些搞不清楚,到底是懷念這個人,還是那一段單純的日子。或許是他出現的方式實在是太平常了,或許是Sanji本身就不停的把每一個會從街角拐出來的男人都當成是他。
總之,Sanji在看到他的時候,很平靜。
男人帶了頂圓邊禮帽和一副大墨鏡,大圍巾擋住了半張臉。
那墨鏡真的很適合他。
男人牽著狗,路過他的身邊,走進鐵門。
看起來沒有什麽特別之処,臉上沒有煥發出什麽耀眼的光彩,沒有什麽魔幻的氣質,沒有高挺的背影……什麽都沒有,他的長大衣蓋住了一切屬於那個人的特徵。
就像是白内障病人擋在晶狀體中的那一片陰霾。
可他是Zoro。
沉默
Zoro走進了精神病院的大門。
就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傢。
路過門口的時候,刺鼻的煙草味讓他微微皺了皺鼻子。
Sanji仰頭看天。
下雪了。
可他沒帶傘。
其實靜靜的雪花是很美的,但是今天刮了大風。
Sanji坐在馬桶上,窗戶縫裏傳來的空氣流動的聲音像是恐怖電影院。
似乎長久以來他的思緒都懸浮在“膚淺”的狀態下,像現在這樣強迫性思考以至於引起胸口酸澀的感覺好久沒有了。一個很熟悉的mark,讓他恢復了以往的思考模式,這種記憶溫暖又讓人有點想流眼淚。不是說一個人的經歷有所變動,就會引發新的靈感,不,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而是,一個珍貴而重要的東西,曾經離開了,然後,它又回來了。
Zoro拐進精神病院的大門的時候,他沒有追上前去,他只是看著他長長的大衣在風裏飃,看到他被裹在那粗糙的破佈裏,顯得瘦,卻仍然堅定,他是不是從來不會迷茫,他是不是從來都很堅強,在自己蜷縮在黑暗的牢房中哭泣的時候,他到底經歷了什麽,卻仍然活著,站在那裏,看起來不可戰勝。Sanji很想伸手去觸碰他,然而手臂沉重的就像僵硬的快樂王子。於是他回來了,坐在馬桶上,仿佛這個看上去很可笑的地方就是他的原點,他開始的地方。
他就這樣坐在馬桶上,思緒被延伸到各種各樣不可思議的領域。他想到朋克青年手上帶刺的裝飾,他想到馬路兩邊寂寞的向日葵,他想到一整片空空的天,他想到Zoro裸露的肩膀,想到曾經住在自己對面的很沒品的外國男人,總是喜歡突然推開自己的門。
他想了很多,然後站起身來,走出門,將自己的雙手伸向紙和筆,他從來沒有這種感覺,他想要寫下來,想要傾訴,想要在紙上亂凃亂畫,完全沒有計劃,完全沒有構思,就像是誰握著他的手,佔據了他的腦袋,在紙上用鋼筆惡狠狠的刻到:
莫稱之爲夜晚
這是他已經寫過的故事。
然而,他就是寫了下來,他感到自己的心臟在急速的跳動。
第二天,他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進入精神病院,給患了神經性失明的綠發男人讀自己的新故事。
他看到男人笑了,於是他也笑了。
他從來也不後悔認識他。
彼此都是一樣。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