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山治单手操控方向盘,另一只手撑着车窗,不断跟路边的女人打招呼。索隆跟他共事多年,仍跟对方刚来到分局的时候一样,看他挺不顺眼。换做平日他一定会跟这家伙吵起来,但持续数日的愉悦感受到了现实的影响,这时他实在分不出别的心思。况且山治是开自己的车载他出外勤,而除了让所有人都焦头烂额的案子,这家伙似乎还在烦恼家里忽然安排的相亲对象。后座的安全带扣着一只保温瓶和一个精致的三层饭盒,原本是这家伙给女士们准备的心意,可惜他们大概赶不回去吃午饭了。其他地方东倒西歪地散落着几沓纸,哪怕已经在路上了,索隆仍不时就他们讨论的内容,翻出其中的几张。
昨天夜里乔巴拿来了尸检报告,尽管他们怀疑凶手是同一个人,但三名受害者死因不一。瘾君子莱斯利死于药物注射过量,尸体附近就发现了用过的针管。罗宾没有在上面提取到其他人的指纹,而且现场也没有挪动的痕迹。舞男克洛斯死于酒精中毒,是晨跑的人发现他被扔在了山边的排洪沟。那地方距离他的住所和工作地点都有几公里远,而俱乐部的人说最后一次见他是他走出店外去接某个客人的电话。弗洛亚的情形不必再多描述,不过乔巴确认的死因是溺亡。尸体的肺部存在大量积水,手脚未曾受到束缚,却也找不到更多挣扎的痕迹。凝血化验出了超出常规数值许多的钾离子,结合肾脏被取走之后又仔细缝合这一点来看,受害人很可能是被注射了琥珀酰胆碱一类的肌肉松弛剂。凶手显然有着相当的医学知识,切除的手法亦十分纯熟,不过他大概没有料到这个小小的辖区拥有最细致的法医和鉴证。
索隆如此分析三起案子的不同之处:第一次是凶手的误打误撞,吸食了过量毒品的莱斯利正好无法反抗;第二次凶手挑选了对象,却是顺势而为,利用了受害人出于工作需要的饮酒;而到了第三次,凶手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先是利用药物令受害者无法动弹,取出器官后将之抛入泳池,在留下最少痕迹的前提下令受害者彻底死亡。琥珀酰胆碱不会令用药者失去意识,所以弗洛亚是在清醒的情况下看着自己失去了一颗肾脏,尔后无处可逃地葬身水底。凶手的冷酷和残忍由此可见一斑,几名受害者在他眼里都只是一个任由摆布的物品。如果这个推断大体正确,循序渐进的三起案子表明凶手已经尝到了甜头,掌握了方法。再加上已经选定并反复成功的目标群体,他几乎不可能停手。
受害人被取走部分器官是三起案子最大的特征,几个人反复比对各种证据,认为相对于留下战利品,这一点更像是凶手犯案的动机。蓝海市人体器官的非法交易一直十分猖獗,不过那些组织一般不至于夺人性命,或者让警方找到尸体。凶手的做法是个人所为,而这是一种专业性极强的诉求。此时他们的目的地正是几个月前开张的哈特私人诊所,弗洛亚生前的最后一通电话打给了那里的前台。
索隆看着导航上标注的红点,知道这就是罗工作的地方。罗今天上的是白班,一个小时前他才给自己发了消息。索隆设想了他们碰面的场景,他不喜欢可能会被影响判断的自己。
山治把车停在了诊所门前的空地,抬手点了一支烟。“该干活了。”他朝向窗外,观察着附近的情况,“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这么紧张别人的消息了?”
索隆松开手指,将手机塞进斜挎包里,没回答。他不太喜欢烟味,所以扭头看向了另一边。
“都是些什么样的家伙啊,对你们来说这是很普通的举动吗?”
山治并没有转过头来,索隆却很清楚他的意思。自从上次和罗一起吃晚饭,他一直没有回过家。留在分局里的干净衣服就剩一件领口宽松的T恤,掩盖不住几天都没有消下去的齿印。索隆对于这些痕迹一向坦荡,但可能是因为这起案子是在他们的圈子里寻找猎物,山治于嘲弄中表现出了一丝担忧。索隆摇了摇头,“这没什么。”
“这么深的咬痕,就跟猛兽互搏的一样。”山治掸了掸烟灰,对他一贯的口无遮拦,“你这家伙不会用这种方法获取线索吧?”
索隆呛回去,“总比被女人一再利用的家伙好吧。”
“那你是承认了咯?”
“承认什么,话说回来这关你什么事啊。”
“说我会比女人利用,搞不好哪天你也被哪个男的……”
后面的话想也知道,索隆抬脚下车,猛地甩上车门。山治的车有多处掉漆刮蹭的痕迹,尽管大部分都不是他造成的,但他们吵起来的时候依然会成为被搬出来的点。山治不跟他讲什么好听的,但这也不是毫无意义的挑衅。最近他们几乎都是一起行动,索隆猜他已经看出了什么。
俗话说,旁观者清。
找各种机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不断发来消息的罗很认真地试着和他拉近距离,但弗洛亚的私信以及如今进一步的关联都在扩大潜意识里的警告。索隆又想拿出手机来了,这几天他的屏幕使用时间从数十分钟变成了几个小时,涨幅惊人,无意识得可怕。索隆几乎没有跟平台约出来的家伙保持联系,但罗和他们都不一样。他很清楚自己陷入了一种隐隐失控的狂热之中,因为他并不在意罗的隐瞒,也未曾考虑过隐瞒可能带来的后果。
罗可能是一个普通人,也可能是一个怀着阴暗目的的坏人。索隆没有过多地考虑这个问题,反而闲下来了就会思考他们是不是能见一面。
尽管和住的地方只隔了几条街,罗平常活动的这一带却属于寸金寸土的中央商务区。哈特私人诊所面向有特别需求的富人,诊疗费价格不菲,租下的也是5A写字楼底下位置极佳的临街店面。整个诊所占地七层,弗洛亚拨出去的号码转接到了三楼整形部。大约一周前他进行了精灵耳的整形手术,不过从尸体诡异的耳形看来,这个手术似乎引发了一定的后遗症。大张旗鼓的生日派对临近,弗洛亚要求自己的状态臻于完美。以他嚣张跋扈的性格,唤人解决问题之余少不了上上下下的问责。这通电话很可能跟他的死亡有关,然而对于宗旨是专业、专属、专心的哈特私人诊所,最蹊跷的地方在于弗洛亚竟然不是直接联系主治医师。
是联系不上,还是另有原因?根据电信部门发来的记录,弗洛亚的通话持续了足有十分钟。索隆和山治今天直接上门就是为了找到这个接电话的人,希望能给案子带来一个突破口。
两人均以便衣行动,进门之后并没有引起太大关注。设想中富丽堂皇的接待大厅和左右各一排生得天人之姿的护士(山治的设想)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以白色系为主,布置极为简洁、线条锋利的空间。刺目白光笼罩下的更像是一个冷冰冰的手术室,而非救死扶伤、消除痛苦的地方。接诊台的护士也顶着一张淡漠的脸,一眼便看出他们并非为了求医而来。山治自然而然地揽下了和女士交流的机会,索隆环视四周,只觉得这里冷清和肃穆的氛围和罗最初给他的感觉很像。那是罗向他隐藏的一部分,显露于他的照片,他对陌生人的姿态,却会在和他面对面的时候有所改变。
听闻是警方来了解案情,护士没提出更多的问题,只是过分细致地带着他们走到了电梯口。连接入口的通道设置得极为巧妙,避开了各个科室的大门,看得出来为了保护病人的隐私下了很大功夫。上升的期间消息已经传到了三楼,门打开的时候值班的姑娘刚刚放下了电话。她从台后迎到了跟前,模样毕恭毕敬,不敢有所怠慢。这样的情形很像是他们定期到各大演艺中心、洗浴中心突击检查,但一个普通的私人诊所为什么要摆出这种如临大敌的姿态?空气有些躁动,暗处似能听到微小的议论声。索隆怀疑诊所已经传遍了他们的到来,可更令他吃惊的是从另一侧快步走来,身穿白大褂的罗。
整形部业绩惊人,但毕竟不是核心部门,占用的也只有三楼的一半。罗的后方是行政办公区域,胸前的挂牌却写着外科主治医师。索隆记得外科是在一楼,何况怎么是他来接应。只见他神色凛然、气场惊人,有种见惯危机的熟稔,是在接触到自己的目光之后才露出了几分错愕。这个由远及近的过程可以分成许多细小的变化去描述,最开始是戒备,接着是吃惊。索隆抱起双臂打量来人,之后捕捉到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短暂的一秒之内,罗眼前一亮,不过立刻便恢复了原样,还变得有些苦恼。山治对男的常用一个没什么耐心的表情来加快调查进度,但这时索隆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来自身后的不爽和警惕。他们的直觉都很准,而山治和他不同的地方还有本身对男性的排斥。索隆没有主动打招呼,罗也假装不认识他。他的脚步由快而慢,到他们面前已经沉下了气息。他只淡淡地说,“两位怎么称呼?”
山治直截了当亮出警官证表明身份,索隆只扬了扬下巴。前台小护士的眼神小心地逡巡于他们之间,索隆好奇她怎么会是这个反应。
而罗盯着他的脸,像是移不开,又像是有所忌惮。他继续道,“山治警官,这位警官,你们今天特意过来,是为了什么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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