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早高峰接近尾声,路上顺畅得出奇。今天是个晴朗的日子,围墙上的枝蔓被阳光穿透,显现出一种耀眼的金色。初夏清风和煦,温度宜人,索隆最喜欢在这样的日子里沿着盘山公路散步,聆听万物的声音。此刻他看着窗外的街景,山治正平稳地驶回分局。医院已经远远地落在后方,但车里持续着一片寂静。索隆不记得和山治有过完全相安无事的时刻,即使那总有一天会到来,好像也不应该是在听完佐伊的一番陈述之后。然而空气里的确缺少了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对抗,山治的表情看起来也相当平和。他没有赶着黄灯猛踩油门,车子优哉游哉地停在了十字路口。一对情侣勾肩搭背地过马路,走到正中男的忽然扭过头去亲了她一口。两人均作一副及时行乐、玩世不恭的嬉皮士打扮,女的也没管他们在哪,直接停下来踮起脚尖,捧起了他的脸。山治目送他们卿卿我我地磨蹭到路的另一头,红灯竟然还亮着,好似遥遥无期。
他还是先开了口。“刚才我以为他要攻击你。”
索隆收回视线,转过去盯着搭档的侧脸。山治没有看向这边,但他知道山治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当时佐伊把链子收得越来越紧,力气也越来越大。索隆感觉到了杀意,而佐伊的另一只手在被单底下似乎拿着某样东西。作为打击重案的警察,他们冲锋陷阵、深入虎穴,经历过那么多危险的情形,可能因此变得太敏感了也不一定。但无论佐伊要做或者做了点什么,他依然是这起案子的关键人物。病房里的问话将他放在了一个尴尬的境地,但索隆并不打算回避,哪怕他真的是个被骗得晕头转向的蠢人。眼下沉默已被打破,所以他也直接问道,“你觉得他的话,有多可信?”
山治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这家伙戴着墨镜,从镜框的上边缘露出来一道打量的目光。他语重心长地陈述了一番事实,“绿藻头,那家伙是受害者,差一点就死了。”
索隆笔直地看着他,“我不是为了包庇谁才这么说的。”
“我知道你是什么。”山治笑了一声,既像是在嘲讽他,又像是在自嘲居然被当成是这种无知的家伙。他继续说,“偏心是人之常情,没必要觉得十恶不赦。反正你本来就像是入了套一样。”
倒视镜里的自己面无表情,无论怎么反驳好像都没有说服力。灌进车厢的风也吹进了他的胸口,他的肋骨,吹得空荡荡的地方又冷又痛。明明今天天气很好,街上一片宁静祥和,萦绕脑海的却是无数疑问,是一团难解的乱麻。索隆不喜欢这种悬在半空的状态,可是在听了那些话之后又如何维持平静?山治盯着路况,忽然飞快地扭过来看了一眼。之后他换用单手握方向盘,另一只手撑在车门上,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好吧,我最烦卖关子的了。那家伙估计定也有问题,明明都一只脚迈进去了,居然还不怕死。如果他不想指认,根本没必要把案发经过讲得这么清楚。反正我们有罗宾小姐,再细小的痕迹都逃不出她的纤纤玉手和那双深邃透亮的眼睛。“
他们找寻已久的失车目前扣押在仓库里,为了躲过青雉没走程序,是弗兰奇给开的后门。凶手发现佐伊报警之后便匆忙逃离,但他把曾出现在犯罪现场的车留了下来,还仔仔细细地上了锁。车里留下了租赁的单据,不过从后厢缺了一块的灰尘来看,原本应该还放着一只工具箱。凶手好整以暇地撇下开膛的受害人,难说是对警方的行动了如指掌,还是得到了佐伊的配合。没错,配合。索隆直觉佐伊并不是毫无预兆地被从背后偷袭。他的颈侧确实有一个细小的针眼,可是矛盾的地方还有很多。这个推断和那些矛盾一样没有太多确切的信息,甚至可能因为佐伊暗示的私人问题引发对他判断力的怀疑。但山治是他的搭档,哪怕这家伙一直不满他最近的人际交往,这家伙仍然会听。于是索隆托盘而出,如实陈述了这个很突然、很强烈的念头。最后他问道,“如果这个猜想是真的,你觉得佐伊的动机是什么?”
山治把墨镜拉到鼻梁中间,又往这边扫了一眼,反问,“你觉得呢?”
莱斯利给任何路过的人提供服务,克洛斯答应了同客人外出。弗洛亚把人请到了家里,主人房内的情况表明他们快要更进一步。凶手获得了所有死者的信任,到了佐伊这里则更上一层。佐伊恢复得这么快,语言组织如此流畅,“或许报警是其中的一个环节,又或者,他确信凶手不会真的杀死他。”
“哪怕胸口已经被开了个大洞?难道报警是他们的安全词?那我们也被玩得太惨了吧。”山治笑得嘴角都咧开了来,神情和措辞都像个痞子一样。前面开得太慢了,他肆无忌惮地猛按喇叭。限速的平直路段换用了四挡,他一脚油门,一拧方向盘,转眼便超了车。如此之后他才转过头来,“我的想法比较简单,那家伙可能只是打算把人抢回去罢了。”
这家伙绝对违规了,索隆拉着车门上的扶手,“谁?”
“他不肯说,你又不想提的那个家伙。”他在这里故意停顿了下,“特拉法尔加·罗,精英医生男。那家伙可真有魅力。”
索隆的瞳孔抖了抖,如此足够暴露他的迟疑和并非像看起来一样镇静。他自觉必须得说点什么,但同时他又不知道要澄清的是什么。佐伊的话点出了一个情色秘密,可是夏奇和佩金对自己的态度就像是早已被潜移默化,非一日之寒。他们几个人经常聚会,倘若真如佐伊所言,他们会毫不知情吗?难道他们为了亲爱的船长,对每一个人都是这么真诚和殷切地帮忙?堵塞大脑的疑问之中,索隆抓住了和矛盾最为密切相关的一个:佐伊知道他近来经常跟夏奇和佩金见面吗?
佐伊遇到的袭击尚有许多细节不清不楚,索隆不认为自己该坚持某种预设。事已至此,他必须自我隔离成一个无关的人,这也是一直以来他的查案方式。山治并未跟上他的思考,因为他完全忘了回答,没再发出一点声响。车子已经开进了分局的院子,山治拉起了手刹。投来的目光隐匿了些许担忧,这家伙当然不可能直接安慰他。“我早就告诉过你了。”索隆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紧随其后的可能是一下冷笑,是一段更让人恼怒的挖苦。然而紧跟着的是,”我们该让那个医生男来局里坐坐了。我和娜美去一趟。“
他跟罗约定了不要联系。他必须找回不受任何影响的自己……思绪一片混乱,撕裂的感觉自心脏蔓延至四肢,而他必须维持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直到完全适应。索隆点了点头,心里明白山治的建议是目前最合理的安排。
“前台的玛丽给了我一个甜甜圈,然后我们就回来了。现在是第三天,她很肯定特拉法尔加医生是出诊去了,被哪个住在荒野古堡的超级有钱人给留了下来。”
娜美靠着水台,故作夸张的话语之中流露出了一丝愠怒。适逢特别行动A组结束了计划抓捕多弗朗明哥的会议,她和山治又刚好从哈特私人诊所回来,所有人都跑到了茶水间摸鱼。青雉下了命令,连环杀人案不能公开调查,他们唯有见缝插针地交换情报。这个十来平方的小房间算是他们的秘密基地,橱柜的最里面藏了很好的茶和咖啡,各式各样的酒版,还有很多零食。山治挽起袖子操作咖啡机,乌索普吧嗒吧嗒地吃着一袋曾经很红的黄油薯片。索隆一向对这些不感兴趣,不过他只需要抱着双臂倚在墙边,如此便很好地融入了集体。路飞踩着凳子摸到了最后一袋猪蹄,真难为他一米七四的个子手能伸得这样长。娜美接过马克杯,一口便将奶泡上的完美心形嘬成一个长条,留下一个被吸干了的小人的形状。她继续讲今天的收获,“玛丽说以前也试过这样,特拉法尔加医生忽然接到电话,人赶过去了才发现是重症,还不得不留下来陪护一周。但依我看来,这个时间点是不是有点太巧合了?”
佐伊遇袭当天,罗一同接受了警方简单的询问,还主动给他们提供修复监控的方法,之后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索隆给夏奇和佩金打了电话,两人都说船长隔三差五就会因为急事走开一段时间,也不知道哪天会出现。他们俩和贝波一起去探望过佐伊,后者坚持要回家休息,所以他们今天一早便去接他出院。索隆将最新情况转告给再次白跑一趟的两人,但其实娜美也给玛丽留下了联系方式,让她一有消息就通知。山治坚持罗用自己的威严在诊所里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所以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亲力亲为还包含了某种秘密调查。
“今天我又借机问了几个不同的员工,他们以为我是去咨询医美的,还跟我说没必要。”娜美单手捧脸,面露微笑,“他们说罗医生的办公室和休息室是独立的,一般没人会去打扰。五个月前还是两个月前的事情都太遥远了,他们记得罗医生是在诊所,又好像没见过。之后他们都提到了佐伊。这个得力助手和罗医生形影不离,应该最清楚罗医生的行踪。他还需要两年才能获得正式医师的资格,他们都说他是任劳任怨,半点不敢怠慢。“
“问题就在这里。”山治收起陶醉的神情,好不容易才从娜美的脸上移开视线。他看着尚算平静,此时的语气却带着些许焦躁。“之前的三起命案,那个医生男的不在场证明都是靠助手完成的。现在这个家伙成为了第四名受害者,还有偏袒凶手的嫌疑,所以他说的已经不可信了。我们一直在找死者之间的关联,还有离开第一个案发现场的身影。特拉法尔加罗非常符合凶手的特征。”
经过地毯式搜索,罗宾在失车的副驾驶上发现了一根头发,证实死前离店的克洛斯曾经坐过这辆车。另外还有一小片干掉的花瓣,和弗洛亚死时客厅插着的是同一个品种。她还在后尾箱找到了一块很小的皮屑组织,并不属于四位已知的当事人,推测是锁扣曾剐蹭到凶手的皮肤。娜美和山治跑的这几趟也带着采集罗的基因的目的,因为系统里根本没有这家伙的信息。只可惜他们至今都没见到人,罗医生的办公室又每天都有清洁工早晚各打扫一次。他们目前做的仍然是从侧面分析可能,复原案情,尚未掌握任何切实的证据,但一切线索都指向了罗。索隆感觉到了娜美望过来的目光,极具迷惑性的漂亮脸蛋带着一丝担忧。显然,她从山治的嘴里套出了很多话,或许连多弗朗明哥的部分都不例外。不过索隆并没有因此回避,也没有因为佐伊模棱两可的控诉表现得摇摆不定,只是平静地看了回去。娜美并不否定山治的结论,不过也没有顺着那家伙的观点展开。她喊他的名字,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问,“索隆,你觉得特拉法尔加·罗是个怎样的人?”
山治拧起眉头,可惜他从来没办法打断女士们的话。这个问题不是杀人案的重点,却是他们从旁构建罗作为凶手的画像的重点。索隆嗫嚅着嘴唇,恰在这时路飞加了进来。
“怎么了?这家伙是谁?”
山治抓起档案敲他的头,吼了一句让他好好看完再插嘴。路飞翻开来,立刻便被回形针夹着的照片吸引了注意。
“索隆,这是你的朋友吧?我记得……”
路飞鼓起腮帮回忆着,索隆也记得他曾经以为等在门外的罗像是来局里自首的家伙。可能罗阴郁的外表让他以为是个还有良心的犯罪分子吧。之后是一阵短暂的停顿,直到路飞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为止。他这么问道,“你们是不是关系很好?我记得他好紧张地盯着你。”
索隆愣了愣。路飞从不说谎,跳跃的思维属于科学未知领域,但经常一下子抓住本质。脸颊跟着微微热了起来,他不由得惊叹自己居然变得这么敏感,还这么羞赧于罗对自己的心思被揭穿。他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罗瞪了一眼路飞的背影,再向他看来时,深不见底的眼眸就像是只有自己能够填满。
他不得不捂住下巴来掩饰,“我们最近走得很近。”
“你打算什么时候介绍给我们认识啊?那家伙会请我吃饭吗?”
“先等手头上的案子办得差不多了吧……”
没了档案,山治换用手掌去拍路飞的头,又往墙边甩去一包砂糖,被索隆无惊无险地用两根手指接住。路飞大喊着干嘛又打我啊,一触即发的局面全靠娜美举起了爱的拳头才有所收敛。混乱之中夹杂了乌索普的一句难怪索隆你最近都心情很好的样子,索隆朝他笑了笑,又被路飞的大嗓门叫了过去。
“索隆你觉得这家伙是好人吗?你相信他吗?”
路飞的世界里好坏分明,只是评判标准与世俗差天共地。不过这回不能算是他在胡闹。山治抬手揉了揉眉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路飞,这种事情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
娜美和他站在同一边儿,催促道,“索隆,你必须有个答案。”
索隆纳闷起来,他根本没想过保持沉默。与之相反,他做好了坦白的准备。他绝不会欺骗自己,也不会骗他们。
“罗很迷人,对我很好,我很喜欢他。只不过……”
山治提高了音量,“只不过?”
路飞歪起了头,娜美的眼神一下子变得非常认真。索隆摸了摸鼻子,和盘托出,“他有挺固执的一面,会展现出一定的攻击性。”
“他打你吗?”
路飞从凳子上一跃而起,山治隐约一副火大的样子,看他的眼神是介乎于就该让你被打和你怎么就肯被打之间的恨铁不成钢。就连全程旁听的乌索普都跟着同仇敌忾起来,密切交往的人是个暴力分子,真是想都不敢想。娜美再次摁住了他们,声音轻飘飘的,“做那个的时候应该还好吧,只要能够控制住。而且我记得你就喜欢这种啊。”
现在索隆根本搞不清这个女人到底知道多少事情了。上次的照片她一眼就认出了自己,但总不至于透过一张照片能看穿这么多吧。索隆避开她的眼睛,嘟囔道,“那又如何。”
娜美耸耸肩,“没什么,个人爱好嘛。”
乌索普投来了一种疑惑之余又有所顾忌的眼神,路飞则大大咧咧地问起是做什么的时候。索隆很确定山治翻了个白眼,下面的内容已经不想再听了。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他拿出来一看,是交友软件提示收到了一条新的私信。
索隆特地设置了提醒,正是为了及时看到那家伙的消息。
用户3145864:[照片]
用户3145864:你好漂亮。
用户3145864:期待吗?
用户3145864:你很快就会见到我了。
索隆下意识向山治瞥去,此前他们追踪到的是一片公用网络。山治扬了扬下巴让他给娜美看,后者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
乌索普和路飞全都凑了上来,娜美瞪大了双眼,“他挖走了宣传栏里的照片!”
索隆点点头,听她一边飞快地翻看聊天记录,一边惊讶道,“花也是他送的。他……所以这些都是他做的,难道他就是录像里的那个人?!可是那个录像里的人……”
山治直接点破了,“就是特拉法尔加罗。”
乌索普感叹出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啊?这样太变态了。”
回忆最初察觉到被跟踪的时刻,正好是他和罗第一次以现实的身份遇见。这几天索隆时刻准备着揪出暗处的影子,可那道无处不在的目光凭空消失了,他不再有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娜美和山治跑了三天都没有见到罗,而如今回想起来,罗最开始就是在这个平台上注册了一个账号,这才引起了自己的注意。
用户3145864承认犯下了四起罪行,并宣称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佐伊欲言又止地说,那不是他……
索隆呓语一般,更像是要说服自己,“不应该是他……”
罗给人一种阴郁的气质,但索隆见得更多的是紧张的,有点无理取闹的,特意展示的,以及温柔地凝视着自己的一面。在一起的每时每刻,罗都在直白地表现自己的心意,太蓬勃了,太浓厚了,以至于他不止一次好奇他们之间最早的渊源。罗的书架上放着他两年前的照片,为什么直到两个月前他才走进了自己的视野。一个如此隐忍、深谋远虑的男人,真的会是这个一次又一次改进手段、临时逃跑的凶手吗?
罗和凶手都对自己有所执着,但罗甚至没办法直视他身上的伤口,光是看到缝线都是一副比他还要难受的样子。思路陷入了一片泥淖,偏偏山治和娜美仍然在等他发表看法,无论认同,还是辩驳。他们之中,路飞是永远坐不住的。他环顾一周,无视了所有人的面面相觑,说了自己闪现的念头,“如果他是两个人呢?”
索隆扭过头去,山治摘下了刚放到唇边的香烟,目光和他的撞到了一起。默契有时候很烦人,尤其是在这种令人心生寒意的时刻。娜美将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接着下巴也靠在了上面。她擅长威逼利诱、笼络人心,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她也很能体察别人的情绪。
她将声音放柔了,听起来就像是贴在耳边的支持和安慰。
“山治继续去查他的同学,他的其他朋友,了解他们眼中的特拉法尔加是什么样子。你们是今晚出发吧?回来的时候应该就有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