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
【我母亲告诉过我,爱或许不能永恒,恨却能跟你一辈子。】
年轻的公爵穿着庄重的黑色丧服,胸口佩着白色的玫瑰,玫瑰的尖刺未修剪,残忍又可怜地支楞在男人宽厚的,线条漂亮的胸口上。公爵身边没有侍从,自己撑着那把伞缘饰有繁复花边的大黑伞,伞尖儿堆起了一小从绵软的雪屑。伦敦的冬天很冷,下了不常下的大雪。天地之间一片干净的白皑皑,仿佛夜之子般沉黑得毫无杂色的公爵在街道上显得很是突兀,他在等待前来接他的马车,或是别的一些永远不会归来的,已经归于地狱女神海拉所有的事物或人。
有时候,公爵会感叹人之脆弱与强悍,前者在于肉体,后者在于精神。
没人知道这个漂亮的,身体里流淌高贵血液的贵族经历了什么事,遇见了什么人,发展了什么样的情愫,酿成了什么样的结果。人们所知的只是公爵有一头上帝从未赐福伦敦的阳光色头发,眼眸里藏着暗涛汹涌的海;他的声音像吉普赛人手里摇动的铃鼓一般轻动悦耳,又像醇厚的小提琴般从弓弦上奏出融化的巧克力般的丝绸触感;那是女低音和男中音完美的和音,是少年唱诗班女孩和男孩们完美的齐唱,他给人的感觉多变又温和,有时候像东洋岛国富有韵律声调奇怪的和乐,有时又是古老东方大红袍袖舞动的浩荡男儿气,更多的是属于英伦的绝伦魅力和良好的绅士教养,那是女士手背上礼貌的轻吻,是弯腰微笑的礼节,是繁复又美丽得惊人的刺绣衣装。
公爵随着参加葬礼的人缓缓地前行,别人手里捧着的是庄严肃穆的白玫瑰,唯有他,怀里的红玫瑰热情似火,熊熊地仿佛能点燃一切的爱,贵妇们脸上蒙着黑纱,手里的羽毛扇轻轻颤动着,娇润的双唇在渲染成黑色的鸵鸟毛后上下翻动,闲言碎语从这里开始传播,也从这里结束。
死者的画像挂在正厅里,画上的男子眉眼英气逼人,仿佛刀斧劈砍出来的坚毅鼻梁和抿得密不透风的唇角很严肃,画匠大概是收了不少家属的谢礼,光线选得很好,眼窝处投下的阴影让男子看起来像尊肃穆的大理石塑像,立在大英博物馆里沉默着,空洞的眼睛望向远处飞远了的白鸽,直到那一点刺眼的白渐渐在灰色的天幕里隐去。
可是男子并不是那样。
他的眼睛,与公爵手里捧的玫瑰同样色调,热烈地缠绵地燃烧着,在那蜂蜜色面庞上都染出蓬勃的暗红色火光。上扬的眉与窄细的眼形让他带了几分不属于他的温柔与美丽,那双眼睛望向人群中的一个方向,睫毛和眼底都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公爵仰起头凝视那张年轻又意气风发的脸,画上的男子应该也是贵族,他穿着皇家侍卫的红色礼服,左腰间佩着三把东洋刀,右边挂着华而不实的拥有玫瑰镌刻的剑柄的长剑。男子的发色在阴影里愈发地鲜亮,左耳上垂下的三颗露珠形状的耳环和公爵那头耀眼的金发一般颜色。在场的人都默默低下头祈祷着亡灵安息,棺材周围围了一圈朴素的白玫瑰,飘落的花瓣旋转着落在黑色地毯上,星星点点刺眼的白。
公爵那双深情的蓝眼睛径直望向画上的男子的眼睛,他用目光沿着那坚毅的鼻骨一寸一寸地向下抚摸,他避开了那双酒色的眼睛,而是从脸颊到淡色的唇,再到线条紧绷的下巴,再向下,再向下——公爵的眼神热烈的像火,也像手里的红玫瑰和那未剪除的荆棘,公爵知道男子掩藏在领巾后头的是修长优雅的脖颈,再下面是性感健康的锁骨和胸部肌肉,男人的肌肉线条无比地流畅,在公爵心目中是可以与美丽女士胸腹的优雅流线型相比的。
是的,公爵知晓男人的一切,包含身体上与精神上的广义的一切。
他们曾是爱人。
他们之间的爱是那种超乎普通情感的羁绊,上升到互相交托性命的高度。可公爵不懂得节制和无私,公爵没有尽头的索取让男人绝望,他搞不清楚阻碍他们分开的是单纯的**还是一开始那种相互依赖相互需要的爱,亦或是公爵的私心。两人都知道这样的爱只能让人痛苦,唯一的区别在于一个想放对方一条生路,而另一个宁愿一同走进坟墓也不愿意离开。
葬礼礼成后人群渐渐散去,公爵仍然站在原地,手里的红玫瑰不变的娇媚,屋外的雪渐渐停了,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永远下不完的伦敦的雨凄厉地在雨棚和还覆盖着薄雪的地面上哀嚎,冲刷出灰色的肮脏水渍,叫人心里没来由地感伤,像婉转的声调颤抖的女中音在你耳边吟唱时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哀伤的感觉。
“我不会放手。”公爵低低的声音像在唱歌,他走上前掀开沉黑的棺材盖,低下头吻住了那张早已冰冷僵硬的嘴唇,像他以前做的一样,吮吸男人的下嘴唇,与男人带酒味的舌缠绵。
“无论你逃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带你那迷失的灵魂回家。”
“我爱你。”
公爵把怀里的玫瑰放在男人的胸膛上,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笑意,温柔的蓝色里映射的是无边无际的红色。
荆棘
【我母亲告诉我,有些爱到了极致,就是恨。】
你好,你好。
你知道吗,我现在和父亲——就是我家老头子在爱尔兰,那里的火车站有很多很多绑着白头巾穿蓝布裙的女孩子拿着篮子在兜售苹果和家制奶酪,奶酪味道很好,苹果很甜,而那些女孩子们——她们就是天使,真希望你也能吃一个苹果。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喜欢奶酪,但是苹果真的很棒。
我猜你不喜欢茶或者咖啡,你看起来像那种会大口大口灌德国黑啤的样子——当然,从你的言辞风格,我没见过你。
真希望有机会能够见见你,哪怕一面也好,我现在很想很想我从前的一个故人——对不起,我真的觉得你和他很像。
我在世界的任意一个角落,耳边是淡漠的弦乐器在弹拨,无感情而干涩的,穿紫袍的女子在教堂边搭起歌台声音沙哑地歌唱,右手拇指上佩着红宝石的教士把她接进教堂,装饰着深粉色玫瑰与荆棘的铁栅栏门紧闭,里面有女子的哭诉与男人生硬不容置疑的拒绝。
可是我身边没有你。
被晨雾渲染成浅灰色的天空在鳞次栉比的高楼里露出一点点,像贵妇被泥水沾染的面纱。街上的人寥寥无几,即使有也只是拉起大衣领子捂着口鼻快速走过。裹着黑色大衣的男子坐在双层巴士里,他偏爱上层靠窗的位置。他把大衣领子立起来遮住下巴,无框眼镜在湛蓝的眼睛前闪着玻璃制品特有的冷硬的光,他头上扣着一顶浅色格子的贝雷帽,稍稍卷翘起来的头发从帽子里漏出来,耷拉在肩膀上。路上没有什么值得驻目的好风景,他默默地把手伸到口袋里握着微微发烫的手机,他并不觉得自己在等待什么,只是简单地握着罢了。
今年的冬天有点早,才是十一二月份伦敦便下起了雪。是和之前无数次大雪一样的,悲伤的,让人心里不痛快的沉闷的雪。
他坐在车上,望向逐渐接近的街角那家小小的艺术馆不置可否地挑挑眉毛,口袋里的黑莓震动起来,他拿出手机盯着屏幕似乎在犹豫是否要点开,一只无名的飞虫掠过他脸边的窗,寂寞得可怜的身影在漆成黄色的栏杆后隐没,像是喧嚣的寂静。他面无表情地取下鼻梁上的眼镜,和黑莓一起揣进了风衣宽大得足矣放下一本辞海的衣兜。他站起来,手里拎着分量不小的公文包下了车。他目送着伦敦气息浓厚的红色巴士远去,那并不很鲜艳的红色在路那头消失,他眨了眨眼睛,晦涩的红色块不歪不斜地占据了他眼底的某个部位,静默几秒后,仿佛是耐不住寂寞一般随刮起的凉风远去了,他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腕表黑色表面上深灰的指针冷淡地指在七点钟的位置,成为一个夸张的钝角。
那间小小的艺术馆是他的一个朋友开的,今天恰巧有一场小众的艺术品展,那生着黑色卷发长着一张吉卜赛风格脸的邋遢男子在电话里大声地冲他喊:
“我敢保证!你一定会对他感兴趣!”男子特意在“他”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他握着手机沉默了一会,最后轻笑出声:
“我会去,去看看这所谓令我‘感兴趣’的艺术品。”
黑色的先生从口袋里取出眼镜戴上,从服务生手里拿过一杯香槟托在手里慢慢地在场里开始晃荡。场馆里没有多少人,只有几个自称对艺术研究颇深的老学究和不懂事的年轻人。那杯香槟他一直拿在手里,没有喝的意思。
那纤细的修长的黑色的身影在拐角处的一幅画前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幅油画,模仿了梵高的风格的静物画。那幅画用浓烈热情的色彩从左下角的一簇簇玫瑰铺陈开一块巨大的红色色晕,玫瑰是火一般燃烧的火红色,每一朵都是最饱满的,开放在生命力最顽强的时刻,那些暗绿色的叶片就和画面中央那个伸手撩起纱帘的男子脖颈后露出的头发同一颜色,而画面的右侧是缠缠绕绕的尖利荆棘,紫黑色的狰狞地支楞着尖刺,而这里没有需要荆棘丛守护的睡公主或是沉寂了千年的古堡,有的只是一张维多利亚时代的带床幔的床和一个男人裸露的背影;男人微微侧过左脸,依稀看得见鼻梁挺直的线条和一点点淡色的嘴唇,男人的肌体健美而性感,修长的腿屈起一条,半跪在床上,臀部处巧妙的阴影惹人遐想。他直直地看着那肌肉流畅的脊背和窄细的胯部和腰线,他突然很想走进画里,跨过那些牵来绊去的荆棘,采一朵未修剪过的玫瑰衔在嘴里,任由那些尖锐的刺扎进自己的唇角,在下巴处勾勒出殷红的线条。而他会把玫瑰用力按在那背过去的漂亮胸膛上,扳过画中人的下巴,就着嘴里的血腥气息亲吻那张淡淡的唇,那张唇尝起来会是黑麦啤酒和牛排混合的味道,没有胡萝卜,他想,不会有胡萝卜,那个人不爱吃胡萝卜。
穿着黑大衣的男人松了手,手里的香槟杯摔在地上粉身碎骨,黄色的酒液和玻璃碎渣撒了一地,看上去分外令人反胃。
“原来你在这里,我亲爱的小绿藻。”
“来,我带你回家。”
留言薄【最终的遗言】
这个故事里的伦敦似乎遵循着一个古老的定律,那些故事,悲伤的快乐的鲜活的死板的,总是发生在大雪纷飞的冬季。
九月份的午后,太阳恹恹地蹲在半边天上,天是灰蒙蒙的,偶尔有德军的飞机嚎叫着破空而过,伴随着似远又近的爆炸声,伦敦城里还是很安静,绵软松散的白雪宽容地包容接纳了一切杂音,很快这个世界又变得悄无声息了。本应躲在被窝里与梦中的姑娘相会的小伙儿们一个个都套上那套既不美观也不实用的陆军制服,扣上头盔,在要紧的性命关头,谁还会管自己的领巾戴得整齐不整齐,胸口处的褶皱优雅不优雅呢——更何况那种东西并不存在。
久经战火炙熏的伦敦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午后喘息着,享受着这难得的片刻宁静。
黑色战壕撕裂的雪地上缓缓地驶过一辆军用卡车,两个穿着黄褐色卡其布军服的陆军军官从车厢里架出一个人,小心翼翼又万分嫌恶地把他放在一座掩体后边,让他以一个看上去比较舒服的姿势靠在身后的沙袋上。两人后脚跟一并,庄严地行了个礼,地上的人抬了抬眼皮算是回应,头歪向一边,眼睛似闭非闭。两个军官试图从他的脸上读出些什么,可那张脸隐藏在厚厚的污垢和帽檐遮挡之下,只看得见深陷的眼窝和漂亮的鼻梁线条,其余的一无所获。
其中一个个子高些的扯了扯同伴的衣袖,用下巴指了指军用卡车的方向,两人似乎在犹豫,脸上的表情又矛盾地决绝,三个人影缄默地站在空旷的雪地里,凝固的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碳素墨水的味道,飘落的雪花在他们身边跳天鹅湖的最后一幕。下落的雪颜色已经不那么纯净,参杂了浅浅的猩红和深沉的灰。
躺在地上的男人看起来睡着了,微微颤动的睫毛的眼皮底下快速运动的眼球证明他正在做梦。他正在做一个很古老的,发生在百年前伦敦的梦,他看见一个穿着黑色丧服的男子撑着一把带流苏的黑伞立在路边,他的头发被黑色礼帽遮住,半边脸庞覆盖着打理得很清爽的金色刘海, 他身上没有任何身份标牌,但是他看上去像个贵族——凭借那种与生俱来的优雅的气质。可是那个男人的表情很悲伤,那只露出来的蓝眼睛里荡漾着最温柔的海,仿佛海天相交处最最柔润最最澄净的那一线蓝色,那抿紧的嘴角是那么严峻,在鼻翼两旁牵出两道法令纹。做梦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茫茫雪地里他只看见黑色的男子和白色的雪,白皑皑的一片,天地之间格外干净。
接着画面转到了一座古老的教堂里,做梦的人仿佛处在高位,地上的人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大概是在举行一场葬礼——贵族的葬礼,男男女女都穿着料子很好的黑色丧服,在人群里他再次看见了之前那个站在街角的黑色的男子。男子手里捧着一束玫瑰,火红的燃烧得热烈激情的玫瑰,只有情人之间会互相赠送的玫瑰, 男子蓝得通透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做梦的人,那眼神和之前的不一样,那是一种带着欲 望的渴求的眼神。接下来的画面很模糊,他只看见碎了一地的玫瑰花瓣和两具在棺材里纠缠的肉体,年轻而赤裸的,漂亮的肉体。一具苍白而聊无生气,另一具白皙却带着浓浓的侵略意味。
做梦的人皱了皱眉头,他并不喜欢那样的场景,于是他睁开了眼睛,他的眼前不是乌黑的掩体,而是一头璀璨的金发和一双蓝得通透的眼睛。
“亲爱的小绿藻,我终于找到你了。”
【你不疑惑吗?】
“我们一起回家,我带你回家。”
【为什么你不问出来呢?】
他的嘴唇在颤抖。
【 关于那个古老的问题。】
他的记忆在渐渐清晰。
【为什么故事始终发生在冬天里下着大雪的伦敦呢。】
他得到了答案。
【因为故事的主角,从来没有变过。】
金发的军官从大衣里拿出两把手枪,一把顶在男人额边,一把顶在自己的太阳穴。
【这个故事从未结束,它没有结局。】
“小绿藻,我早就说过,你逃不掉的。”
“砰。”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