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断崖残壁的顶端,
克里特岛的耻辱之物正匍匐卧定,
它曾在那假造的母牛腹中孕育而成:
它一见到我们就啃咬自身,
犹如一个人无可奈何,把怒火压在心中。
——但丁,《神曲·地狱篇》
……
十天后
随着密不透风的绷带一圈圈剥落,山治总算又找回了顺畅呼吸的快乐,他连忙大口吸入了两口消毒水味儿的空气,凉丝丝的气体滑下脆弱的咽喉刮起一阵若有若无的刺痛,他小声抽了口气,惹来对面的医生一个不满的瞪视。
“你再这样乱来,下次我可不管你了哦。”
“别这样啊乔巴,医者仁心,你难道能忍心看我饱受伤痛的摧残吗?”
乔巴直接拍开无良伤患的手:“还不都是你自找的!”
眼见着小医生真有点发怒了,山治连忙收敛了嬉皮笑脸,态度诚恳地认了错,可惜相处这么久了,乔巴早已不吃这套。
“哼,每次都这么说,每次都不做…”他嘟囔着拉开药柜最上层的抽屉,拿出一盒白色药膏装进柜台上的塑料袋里,“外敷,早晚各一次。”又晃了晃塑料袋,“其他的和平日一样,记得按时服用,别又拿什么太忙忘了当借口。”
“知道啦。”山治笑笑,袋子一入手骤然下沉的重量吓了他一跳。“哇,这么多?”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角落里的行李箱,“你要出远门?”
乔巴点点头,他指着办公桌上的两张CT图。“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研究索隆异能消失的原因,几天前看新闻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份报告,然后对比他昏迷前后的CT图结果发现了这个。”他手指在图上划了个圈,“你看。这是他清醒后拍的。”
“…阴影变淡了。”山治一愣,“等下,你说的报告难道是庞克哈萨德的那篇?”
“诶?你竟然知道啊。没错。就是那篇关于自然种生理结构的报告。它对于脑和异能之间的假设值得参考,但我不擅长这一块的课题,所以想去找老师咨询一下。”
“这样啊,那你大概要去多久?”
“唔…不确定呢。应该不会太久,我之后还有个大会要参加。”乔巴掰着手指头算了下日子,“大概十来天吧。可惜索隆有案底无法离境,否则他和我一起去更方便。”
小医生有点遗憾的耷拉下脑袋,山治没有接话,只是说了句“辛苦你了”。他看了眼墙上的钟,已经四点过半,刚准备道别离开,便又被对方叫住。
乔巴低头在口袋里摸了摸半天,掏出一把钥匙递了过去,“山治,这是我办公室的备用钥匙。我虽然开足了药量,但以防万一,如果需要紧急用药的话你自己到我这儿拿吧。”
“你就这么确定我会需要紧急用药啊。”
“反正你屡教不改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乔巴看了眼山治的脖子,还是忍不住劝道,“说真的,山治,现在外面那么乱你就别乱跑了。这次要不是索隆碰巧路过,及时把你送来抢救,你人早没了——可即使是索隆,也会有力有不逮的时候啊。你总不能次次都指望好运吧?”
“我知道,哪能总会那么巧呢。”山治回首瞥了医生一眼,笑了下,“我会小心的。”
门在身后闭合,金发男人拎着塑料袋缓步向电梯间走去,走廊里回荡着独自一人的脚步,只有光滑的墙壁倒映着寂寞的影子,四周安静得令人心里发慌。
(好运么……)
他下意识摸了摸刚拆下绷带的脖颈,即使伤口愈合,皮肤上残留的疼痛却依旧未褪,仿佛和死亡来临时的恐惧一起铭刻在了心灵深处。
自从长刀于眼前化为尘埃之后,索隆便把自己锁进了训练室,在接下来的那几天里,整层楼都回荡着训练器械在他手下发出支离破碎的惨叫,仿佛紧闭的房门里关押着一只被挖了双眼而发狂的猛兽,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
声音能令任何靠近训练室的人都闻而却步,自然也包括了山治。毕竟担心归担心,他可没有把自己小命赔进去的打算。
到某天他路过训练室时,发现往日紧闭的门未锁,出于好奇才推开了门。
门后的世界漆黑一片,借着走廊漏进来的光才能勉强识物,屋里满地废墟一片狼藉,而索隆不知所踪,他以为对方总算发泄够了怒气离开了,便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在破败的训练室残骸中穿行。
但索隆从未离开,只是蜷缩在阴影中休憩。他冒失的闯入唤醒了沉睡的魔兽。
下一秒,或许都不足一秒,山治只来得及瞥见角落里阴影微晃,就被人扼住脖子砸在废墟上。隔着飞扬的灰石尘土,黑暗中幽幽闪烁的一对眼珠,泛着疲惫而绝望的血光,他看清了魔兽的眼睛,可魔兽的双瞳里却没有他,只有一只骤然收紧的手掌,冰冷、潮湿,却比钢铁更强韧,它掐断了所有生的气息。
他要杀我。
事情发生的太快,他记得自己脑海里只来得及产生这个念头就丧失了反抗的能力,然而就在死亡来临的前一刻,脖子上的钳制突然松开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里终于浮现出他气息微弱的倒影,兽重新变回了人,索隆猛地从他身上退开,紧抿的嘴唇轻微开合,却始终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那是山治记忆中最后的画面。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躺在了诊室的病号床上,脑袋毫无意外地被又裹成了个球。透过密不透风的绷带他看着自己血迹斑斑的衣衫,但那不是他的血,也不是他的痛苦。鲜血的主人坐在病床旁,见他醒来后才起身去叫了乔巴,然后生平第一次向他道歉。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山治看到对方低头的模样,并不感到很畅快。他想开句玩笑,可喉咙剧痛无法发声,他想有所表示,可这时其他同伴涌了进来。
他只能看着索隆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哼。成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连个消息都没有…这不摆明是在躲我吗?!)
电梯抵达的提示音远远响起,山治回过神,连忙加快脚步向电梯间跑去。
“请等——”
声音戛然而止,敞开的电梯门背后站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绿发男人和往常一样顶着那张冷若坚冰的脸。他似乎刚训练完,泛红的皮肤上还蒸腾在淋浴后的热气,单肩的运动包斜斜地挎在身后,正垂着眼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事,听到了呼喊也毫无反应,只是微微抬眼看向声源。
目光交汇的瞬间,他下意识退后了半步,又迅速欲盖弥彰的收回,但任何细微都无法逃过那双漆黑的眼睛。山治知道自己现在最好的选择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电梯——或许打个招呼,或许简单笑下——怎样都比杵在原地的好,可双脚却背叛了大脑的指令,生了根似的扎在地板里动弹不得。
他只能隔着一步之遥,远远地注视着电梯里的人垂下眼帘,移开了视线。
电梯门闭合的时候,索隆似乎笑了下,又似乎没有,他的面容隐没在阴影中。
沉默切断了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系。
『恐惧』
咔哒一声扭开公寓门锁,索隆随手把背包往地板上一扔。午后阳光穿过玻璃窗照射进来,将空荡的公寓照得格外亮堂,他一把扯上窗帘把所有的光亮隔绝在幕布的另一侧,将自己与整间公寓都卷裹于冷峻的昏暗中。
『愤怒』
他拉开冰箱门试图给自己找点解渴的,却发现冰箱里除了几瓶矿泉水早已空空如也。随手扭开一瓶,少许水滴随着动作落在大理石的灶台上,晕开了小小一圈的浅灰色水渍,他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回来了。
『悔恨』
空了的塑料瓶被单手揉成一团,顺手投掷进了空荡荡的垃圾桶。垃圾桶在塑料球的撞击站立不稳倒在了地板上,撞歪了旁边的电话机,他随意扫了一眼,注意到电话机闪烁着红光。上面显示着一条未接听留言。他按下了外放。
『孤独』
“…嗨。你还好么?好久没你的消息了。我还不错…呃,我…”伊希莉的声音回荡在公寓上方,“……抱歉。我没什么事。就是有点想听到你的声音…嗯,就这样。你忙吧。拜。”
留言结束了,温柔的女声被忙音所取代。他盯着电话机良久,最终披上外套转身带上了房门。
伊希莉的公寓也位于第六小路,距离他的住所不太远。索隆挑了一条小路过去,这条路正好会从对方家阳台下经过,他没有钥匙,又懒得打电话提前联系。他现在心情不好,没耐性考虑太多,如果不小心在公寓里撞见了别的男人,那他就直接将人从阳台扔出去。
反正才两层楼,死不了。
还没到楼下便已经能看到熟悉的窗帘从屋里飘出来,伊希莉又忘关窗了,她老是忘记,晨风带来了花香也带来了灰尘,有时候连带着他也要帮忙打扫卫生,明明是很麻烦的事情,她却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因为会有人帮我呀。她总这么解释。
公寓在二楼,这样的高度对索隆来说和呼吸一样简单,他踩踏着两侧墙壁,几下便轻巧地翻进了阳台。撩开飞舞的窗帘走进主厅,屋里和离开的那天清晨差不多,除了花瓶里的花被换上了时下的樱花,不过由于缺乏照料,花瓣早已落满茶几,瓶子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推门走进卧室,房间里静悄悄的,床铺被整齐地铺好,角落里的画板也被收拾妥当,衣柜里少了几件衣服,书柜上少了一本书,角落里的小行李箱不见了。索隆记得所有细微的摆设和装饰,但没有伊希莉的存在,这间公寓显得如此陌生。
他说的话伊希莉总是会听,这里已找不到他曾存在过的痕迹。这些本来是他自己的要求,可此刻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中央,心里却感到有些怅然若失。他掏出手机,想打个电话,却发现里头只有一个座机号码。
然意识到,原来他们之间除了这个号码便再也没有了其他的联系。
他抿了抿嘴唇,孤独如浮尘将他笼罩。
算了,走吧。他想。房门被轻阖上,索隆走向来时的阳台,白纱又于风中轻舞,扰动了瓶中枯萎的枝桠,吵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五个街区外运货火车碾过铁轨时的声响已经清晰地仿佛近在耳边——
火车还是那班东西走向的火车,但人却不再是那个满怀希望的人。
此刻的他,不过是个旧日的幽灵,无处可去亦无处可归。他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坚持至今到底为了什么。
也许什么都没有,不过虚妄一场。
简直愚蠢至极。
一阵无力感徒然自心底升起,他无从分辨它到底从何而来,现实也没有留给他时间,一阵从手机传来的突然震动将索隆从思绪中唤醒,他下意识按下了接通,里头传来的却不是他期待的声音。
“喂?罗罗诺亚,是我。达斯琪。你能来趟警局吗?”
【……近日,瓦波尔议员就圣汀大桥一事再次对司法部展开猛烈抨击,要求彻查并公布因佩尔当的现况,民调显示自三月以来瓦波尔的支持率大幅上涨,有分析指出他很有可能在明年大选中成为狙击波尔顿总理连任的最强有力竞争人选。】
“呦,山治!”长鼻子的技术员对门口的金发男人挥了挥手,“今天来的真早啊。”
山治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乌索普还是老样子,成天抱着他的宝贝电脑死不松手,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东西。幸亏娜美现在外出不在,否则要是让她看到有人值班的时候如此不务正业,保证这小子要吃不了兜着走。
长鼻子对面坐着一壮汉,正边喝可乐边看电视新闻,虽然背对着门,但那一脑袋标志性的飞机头实在让人想视而不见都难——弗兰奇。草帽的修理工——山治有点惊讶于弗兰奇会出现,他通常待在中央大厦不怎么过来酒屋。
“喂,你怎么没在中央大厦?翘班啊。”他冲弗兰奇道。
对方粗声粗气地笑了下,“是休假。虽然是没经过老板批准的那种。”
“弗兰奇,可能你不太清楚。”山治忧心忡忡地说道,“但在人类的世界里,这就叫『翘班』。”他笑着躲过弗兰奇揍过来的拳头,并拍了乌索普一巴掌示意挪个位置,然后从被对方挡住的柜台底下掏出一瓶已经打开的威士忌,给自己满上一杯。“顺带一提,索隆今天去了训练室,你现在赶回去还有机会收拾残局。”
“都说我在休假了,你小子少给我搞事。”
“我说真的,我刚才还碰上他了。”
“开玩笑吧。你们俩要是碰上了,山治你还能竖着走出中央大厦?难道不该早在病床上半死不活的躺着了吗?”乌索普从电脑后抬头,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气得山治恨不得一脚踹死他。
“…信不信现在就送你横着去见乔巴。”他威胁性的眯起眼,吓得长鼻子立刻收声了,才没好气地一挥手,“娜美小姐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他们啊。今早刚联络过,比预想中的要好。娜美的姐姐已经能下地走路了,另一个叫阿健的大叔还没醒过来。路飞还在追查肇事邪物的去向,但娜美说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们可能要在可可亚西多逗留一会儿,并特别让我嘱咐你和索隆——【老实点别惹事,否则自己看着办】”
“哎,训斥人的娜美小姐也好可爱~~~”山治托腮花痴了两秒,又抱着酒瓶开始哀嚎,“只是为什么不亲口对我说偏偏让你个臭小子转告,混蛋快把我的美好时刻还给我!”
“这我有什么办法,谁叫视频的时候你人在乔巴那里。”
“可恶,娜美小姐和罗宾小姐都不在,这事务所里剩下的不全是不堪入目的臭男人了吗?…天啊,再没有美女养眼我就要瞎了!”
“那你瞎了算了。”
“真不敢相信你这种没人性的混账竟然和我是同事。”
“我的人性才不想浪费在你个色胚身上咧。”
山治竖了个中指以示不满,懒得和对方互喷垃圾话,乌索普见他自顾自地喝酒去了,也闷头玩起了电脑。弗兰奇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视,没有人说话,酒屋里只剩下新闻播报的声音。
山治兴致缺缺地瞥了一眼,并不意外的,屏幕里衣着严实堪比马其顿防线的女主播和她流水的嘉宾又再讨论阿尔巴那余波和因佩尔当调查,这已经是这个月不知道第几次的重播了,然而讨论来讨论去都是些毫无建树的陈腔滥调。
因佩尔当国立监狱是专门关押夜行者的监狱,对外隶属于司法部管理,其实内部全权由监察会负责。这是当初前任会长战国正式和阿拉巴斯坦政府合作时便协议好的,因此只要监察会死活不松口,其他人闹腾的再厉害也没用。
何况这么多年过去,除了监察会高层和因佩尔当的犯人,没人知道监狱里面是个什么情况——可能里头的犯人早死光了,可能里面关押的不仅是夜行者——谁都搞不清楚也不可能搞清楚,因佩尔当是监察会的底线,绝不是几场游行示威就能撼动的。
“有什么好看的,放过多少遍了。”瞧着弗兰奇目不转睛的样子,山治忍不住说道。
“啊?你说什么?”
“我说那个时事访谈啊。又不是第一次播,怎么你还看得那么认真?”山治想了想,顿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弗兰奇一脸莫名其妙:“你明白什么了?”
“没关系的,大家都是男人,我懂你。”山治了然地拍了下对方的肩膀,“没想到啊,弗兰奇你看着这么奔放不羁,口味却很保守嘛。”他用眼神示意了下电视,“我个人还是更喜欢天气预报。”
“懂个屁,这都瞎扯的什么玩意儿。你小子又喝上头脑抽了吧。”完全不在一个频道里的弗兰奇没好气地扫掉肩膀上的手,“谁在看访谈了?那玩意儿成天重播有什么好看的。我看的是下面的新闻滚动条——喏,就是刚过去的那个,说是今早在白海区那边儿发现一具尸体。”
山治讪讪地揉了揉手背,不知道哪里触了霉头最近他老被人打手:“我可不知道你还对死人感兴趣。”
“我才没有。只是想起来赞拜——哦,就是那个拿哈那的药贩子。他现在改邪归正跟我混了——赞拜之前跟我提过,他一个朋友工作的火葬场最近莫名少了具尸体,上报后厂主还威胁那人不准说出去,总之态度古怪的很。”
“哼,尸体难道还能自己平白跑了吗?”
“冰柜都空了。”
“我看你说的那个火葬场也不怎么干净,说不定是个贼喊捉贼的尸体贩子。”
“大概吧。谁又能看得清谁的真面目呢。”弗兰奇耸耸肩,一口喝干了杯中的可乐,“要不索隆那小子总觉得金属比人更好。人太过善变了,也太过脆弱了。”
“是么。”山治笑了笑,“我倒是觉得,最是坚不可摧的事物,才最是不堪一击。”
绿发男人穿过拥堵的人群,略带寒意的风簇拥着他进一条寂静无人的小巷。熙熙攘攘的街道被他远远甩在身后,喧嚣沉淀成浑浊的雨坑。他停在一扇紧闭的铁门前,有节奏的叩击了几下,片刻之后门被打开,门里的人早等待已久。
达斯琪穿着阿拉巴斯坦标配的黑色警服,肩膀上的单条白杠证明了警探的身份。她警惕地瞥了四周一眼,才侧开身让通路。
“罗罗诺亚,你总算来了。对了,没人注意到你吧?”
“没。”
听到这个回答,达斯琪明显松了口气,转而露出略带歉意的笑容:“麻烦你了。现在形势不好,上面盯得紧,我不想出岔子,小心些总没错。”
“没事。”索隆环视着这个落满灰尘的阴暗空间,“这边更安静。”
“安静是安静,就是不适合讲话。一开口满嘴都是尘土的味道。”她笑着说,朝对方招手,“先出去再说,这边走。”她绕过堆积如山的杂物堆,推开房间尽头的半阖的门,骤然漏进的光芒搅散了沉静的空气,光洁亮堂的走廊在门的另一侧浮现,送来了带有咖啡与香烟气味的风,灰蒙蒙的塑料布被风吹荡出波纹般的皱褶,蓝色的发丝悄然飘落其上。
背后跟随的脚步声停下了。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达斯琪不解的回头,看见对方的目光锁定在塑料布上的发丝,索隆伫立在阴影之中,光芒照射不到的半边脸孔看上去格外冷酷。她下意识地拨了下耳畔垂落的头发,随着手指的移动,一股淡淡的尸胺从发间深处飘散出来。
“哦,你误会了。我找你来是想请你帮忙。” 达斯琪很快反应了过来,她斟酌了片刻,简略地解释道,“是这样的,现在我手边有个案子,尸体的死状有点奇怪,我需要一些来自专业人士的建议,于是有人向我推荐了你。”
“去找监察会。”
“我也想啊,但因为阿尔巴那的事情,监察会把几个常驻警局的老成员都调走了,替补的新人要四天后才能来报道。那是个从别的部门调来的新人,别的案子还好,这次案情实在严重,我还是希望组里有更专业的人士加入,所以我才来拜托罗罗诺亚你。”达斯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早准备好的打印文件,“喏,你看。这是我好不容易搞来的申请表。只要你填好表格签字,就能以外援的身份暂时加入警方了。”
索隆看都没看,转身就走。
“没兴趣。”
“诶?!等等。”达斯琪连忙抓住他的手臂,“别这样…拜托!我是真的没办法了才来找你的,拜托你好歹看下尸体再做决定,好吗?”
索隆依旧一言不发,冷漠地注视着面前诚恳又固执的警探。他看着对方熟悉到刺目的脸庞,眼角密布的细小血丝,还有略显苍白的鼻尖蒙着一层薄而透明的汗珠。他看着她,于是那几乎已经到了嘴边的拒绝便再也无法说出口。
面对那张脸,他没有选择,只有妥协,从来如此。
半晌过后,昏暗的房间里响起一声叹息。
“…仅此一次。”
“太好了!”达斯琪高兴地差点蹦起来,喜悦让她因熬夜而略显苍白的脸庞重新焕发出朝气蓬勃的光芒。“我就知道罗罗诺亚你会帮我!——哎,总之太感谢你了。真的。我欠你这次。”
“那以后上路你少查我。”
“…你知道,其实我并不是巡警。”她笑着说,“来吧,跟我来。我们边走边说。”
事件起始于雨地白海区的水库度假村。
今日凌晨一点,两名钓鱼爱好者私自翻越护栏,沿小路来到水库边准备夜钓。因为白天下过一场小雨的缘故,地面十分湿滑,在光线不足的情况下,其中一人不小心滑倒,幸亏他及时抓住沿岸的蒲苇丛才免于坠入水中。
就在这名钓鱼客抓着蒲苇爬上岸的时候,他在沾满泥水的茎叶里摸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那是一个半浸透在水中的黑色密封垃圾袋,袋子里头好像装了什么东西,看上去沉甸甸的,在帽顶小手电的灯光照耀下,好似一块黑黢黢的凸起岩石。
“……报案人觉得情况有些不对,上岸后立刻联系了附近的巡逻保安。保安捞上垃圾袋刚拉开个口,里面就冒出一股恶臭。警方赶到后打开袋子发现里面装着一条被切碎了的手臂,于是迅速展开了打捞工作,目前除了头部以外绝大部分尸块都已找到,DNA检验判断它们来自同一人。”
“身份能确认么?”
“暂时无法确认。不过我们开始核对白海区的失踪人口,但白海区人流量极大,恐怕调查需要一段时间。”
“那你找我做什么,我不懂尸检。”
“因为尸检结果表明她死于心室破裂。一刀毙命,而且只有一刀。卡——我们的法医说这一刀非常干脆利落,凶手是接受过专业训练的人。”
“比如说我。”
“嗯…不过我们调查过了,案发的那段时间你一直在中央大厦没出过门,很多人都能证明,所以我考虑了下,决定邀请你加入调查组。毕竟这方面…你知道的,没人比你更有话语权。”达斯琪有些尴尬地含糊其辞,这时她瞥到不远处的男厕所,立刻转移了话题,“抱歉,你稍等我一下。”
然后她也不管是否会被误会,匆匆伸手在厕所门上轻敲了两声后推开一条小缝。索隆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还未来得及表示惊讶,一阵惊天动地的呕吐声从厕所里传来,混合着清洁剂、排泄物与胃酸味道的千层面气息铺天盖地糊了门外两人一脸。
“嘿,克比。你感觉好点了吗?”
回答她的是一阵半死不活的干呕,和一声意义不明的哀鸣。
“好的、好的,我明白了。你再缓缓吧——别急,克比。你今天早点回去休息吧。别急,慢慢来。”得到答案的达斯琪及时关上了那扇邪恶的门,“克比第一次见尸体,有点不适应。其实他表现挺不错的,毕竟尸体腐败得有点严重。”她眨了眨眼,注意到眉头紧锁的索隆,“怎么?你脸色看上去不太好。不舒服吗?”
她的关心似乎起了反作用,男人迅速抹掉脸上最后一点表情,深不见底的眼底噌地冒起了一把燃烧的黑火。
“没事。”他冷漠地说,“走吧。”
达斯琪没再多说些什么,反正这人一见她就习惯性臭脸,她早见怪不怪了。
“法医解剖室在这边。”她指向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拐过楼梯后是一条漫长的走廊,两侧深蓝色的墙壁缎带似的向远方延伸,行走其间仿佛在身处于深沉静谧的海底隧道,让人的身体和灵魂都不由自主地冷了下来。
雨地警局的法医解剖室位于地下一层,在市殡仪馆的正下方,由地下车库改建而来。虽然内部设备崭新且齐全,但光这个地理位置就足够让人诟病个没完。因为那比浓痰更浓稠,比粪便更恶臭的腐烂气味根本不是区区几台抽风机能够缓解的问题。
达斯琪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尸检室时整个人都是懵的,面上形同虚设的口罩除了掩盖一下发青的脸色以外根本毫无用处,结果偏偏这个时候喉头反射性的一动,于是带着尸臭味的口水便顺到了胃里,她感到自己的胃纠成了一团,难受得无法形容。
不过恶心的感觉还没传到大脑,身旁就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呕吐。随同前来的警员克比几乎整个人都瘫在了地上。说来也奇妙,她看到他这么狼狈的样子,一股作为前辈的责任感反倒胜过了反胃的欲望,而等她照顾好克比之后,再回头时大脑已对那堆青黄交杂的烂肉习以为常了。
大概是临近晚餐时间,之前围着尸体转个不停的工作人员都离开了。解剖室里冷冷清清,一眼就能注意到解剖台上支离破碎的尸体。
黄绿相间的肉块被堆积在一起,勉强维持住一个令人作呕的人形;残破的心脏被取出放置在一旁的托盘里;身体各处被不均等的切开,在厚实的黄色脂肪衬托下,断裂的骨头显得分外分明;沿着碎骨和堆积的血水再往上是一个被从腰椎处截断的骨盆,子宫大肠伴随着腐败的恶臭,一股脑地从开裂的血肉中流出,肆无忌惮地瘫敞在日光灯的照射之下。
索隆发出一声嫌弃的咕噜声,一名身穿白袍的金发美女听到了,她毫不客气地嘲笑道:“我还以为你早见惯了这种东西。”她对达斯琪道,“没想到你真能把他叫来。这家伙可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你怎么搞定他的?”
“与你无关。”
“无礼的家伙。”美女推了下眼镜,“紧张什么?我早退出不干了。单纯好奇不行吗?”
“不行。”
达斯琪连忙跻身拦在两人中间。“罗罗诺亚,这位是卡莉法,我们的法医。”她瞥了眼臭脸相对的两人,“…我猜你们早认识了,对吧。”
女法医不可置否的耸耸肩。隔着厚实的口罩依然能看出她是个美人,一头漂亮的鎏金色长发盘在脑后,每天也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洗掉粘在上头的尸臭。
卡莉法是名夜行者,本来以她的实力完全有能力进入特勤队,只是因为腿上旧伤才退离前线,转行做起了法医。不过照她的话说,当法医也没什么不好的,和死人打交道总好过和蠢货打交道。
“当然,怎么会不认识。一见到他我的左腿就隐隐作痛。”卡莉法伸出手指将一缕垂下的金色发丝在指间轻慢地转了几圈,“臭小子你给我听好了。我不管达斯琪是怎么说的,但在这间解剖室里我——”
索隆指着尸块问达斯琪:“这是全部?”
“无礼的家伙!!”
“好了好了。卡莉法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别生气啦。”达斯琪劝了几句,“时候不早了,我们早开工早结束,我可不想不留这儿和尸体过夜。”
“…哼。”卡莉法没好气地甩掉手套,拿来了柜台上的尸检记录。
“死者,白人女性,据耻骨联合判断年龄在三十岁左右,身高168cm,体重50kg。由于尸体曾遭受过冷冻后又置于室温下,导致腐败加剧,死亡时间不好判断,只能粗略判断至少五日以上。死因为心室破裂,凶器为宽一点五,长十六厘米的细长刀具;死者咽喉遭受过重击,甲状软骨粉碎,本来也是足够致死的伤害,只不过根据出血状况最后才判断是心室破裂死亡。卡莉法耸耸肩,“至于为什么会留下两个致命伤,你问他吧。”
“因为保险。”索隆回答,“心脏位于人体内部,大小和位置每个人都细微的差距,直接攻击存在一定变数,因此通常只作为目标丧失反抗能力时的补刀手段。”
“所以死者是先遭扼颈再被捅穿心脏的?”
“同时。”索隆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节省时间。”
“原来你们杀完人还要去赶公交车哦。”
面对讥讽索隆全无反映,从进门以来他表情一直很麻木,虽说他平时也是一副面瘫脸,但今日瘫的格外厉害,几乎瘫成了人偶,而嘲讽没反应的人偶不仅无趣,还显得嘲讽之人无聊至极。
卡莉法撇了下嘴,冷哼一声,扭头对着记录念了下去。
“从肌肉组织的状况来看,分尸不是死后立即发生,而是发生于尸体冷冻之后,断肢截面平滑呈阶梯状,判断分尸工具应是手工锯;尸体自颈部,双肩,胯骨及腰椎处被一分为七,各个部分又被依次分为大小不均等的小块,目前所寻部分共计四十二块——”
“这么碎?”
“没错。打捞出的六个弃尸袋分别装着四肢和上下半身,而每个袋子里的肉块数量又全部不多不少正好七块,所以我估计最后剩下的死者头部,很有可能也被分成了七部分。”
“我想凶手这么做多半是有寓意的,但我们目前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线索。”
“说不定是强迫症呢。”卡莉法耸耸肩“比如说我,就对三的倍数有强迫症。”
索隆没理会两人的对话,他凑近尸体仔细观察了片刻致命伤——死者是在仰卧位遇袭,没有任何反抗的迹象,脖颈上捏碎扼喉的手印很大,是男性的手,而心脏上的那一刀从乳房下侧刺入,准确穿过肋骨缝隙刺入左心室,并在退出时做出了一个回拉的动作,因此留下一个半弧形的拖曳痕。
他刚想再对比其他尸块,却发现尸体的上半身都被卡莉法拢到了她面前,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于是他直接打消了继续观察的打算。
“发现什么了么?”达斯琪问。
索隆收回视线,“下手很干净,有习惯性的小动作,是会使用但不常使用刀的人。”
“有可能的嫌疑人吗?”
“算不上。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不少,大多数都在因佩尔当。”他停顿了片刻,又说,“不过现在难说了。”
达斯琪干笑一声:“哈,这听上去还真令人安心。对了,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之前不是有情报指出圣汀大桥的袭击者有两人吗?但被捕的只有波拉,另一个因佩尔当的在狱囚犯达兹·波尼斯始终行踪不明。你说会不会是他做的?他是职业杀手吧。”
索隆没有应答,他脑海里闪过一幅夕阳下的画面,孤独的火车沿着轨道穿越灰尘而来,将金属雪融成泥——这些记忆清晰如画,只是仿佛已是隔世之久。他摇摇头,想把回忆甩出脑海,谁知却被人误解了意思。
“为什么这么肯定?”达斯琪疑惑地看着他。
“因为…因为达兹很专业。”索隆迟疑了不到一秒,“工作讲求效率。碎尸太麻烦,除非是硬性要求,否则没人会做。但如果是要求,尸体就不会被扔在野外。”
“难道他不会为了私人恩怨杀人吗?”
“那躺在台子上的人应该是我。”
“哈,假若真有这么一天的话,到时候请务必让我亲自操刀。”一听这话,卡莉法立刻扔下手中的工作凑了过来,“我渴望掀起你的头盖骨实在已经渴望太久了。”
“预约已满。”
“没想到啊,竟有人和我一样有远见…虽然有点遗憾,那预留个旁观席给我总可以吧。”
“卡莉法!”达斯琪气恼地一跺脚,“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没开玩笑,我是说真的。比纯金还真。”
达斯琪懒得听她解释,挥舞着文件夹把对方赶回解剖台前继续对着那堆烂肉,一回头却见绿发男人双手环肩站在不远处望着她们,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竟然还残留几许未完全褪去的笑意。
这可是他今天第一次露出冷漠之外的表情。她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他侧过脸轻咳了一声,再回过来时那点活人味儿又消失不见了。
真可惜。他明明笑起来比较好看,却总是板着个脸。达斯琪有点遗憾地想,她走过去想拍下对方的后背,却被索隆不动声色的避开了,于是她只好说:“你这人,被那么说也不生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没脾气呢。”
“我想起了两个…”索隆犹豫片刻,小声道,“…算是朋友的人。”
“我猜他们分别叫做乒乒和乓乓*。”(Bing Bong,为头脑特工队里主角的幻想朋友)
“…卡莉法你再打岔这个月就别来找我借钱了。”达斯琪回首丢了个白眼,手中把文件夹递出去,“罗罗诺亚,这里有几张抛尸现场的照片,你先看下情况。现场要等手续办下来后我才能带你去。”
“我没答应加入。”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说的是【仅此一次】。”索隆伸手朝下做了个此时此地的手势,“一次。”
“那你怎么不讲清楚?这分明是耍赖!”
索隆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显然对这番控诉并不上心,文件也是粗略的翻看了一遍就还了回来:“弃尸袋的分布很分散,有几处人为弃置不合理,应该都不是最初的抛尸地点。今天——”他忽然问,“今天几号?”
“四月二号。”
“四月二号…”他歪着头想了想,“差不多是雨季了。你查下近期水库是否曾排水,几号闸门以及排水量多少,再根据已知的六个地点,足够算出初始位置了。”
“说的倒简单…若是水库同时开启复数的闸口呢?光是水流方向的变数增大就够复杂了,哪里有那么好推算。瞎猜还差不多。”达斯琪嘟囔道,“如果找人建模运算,应该会更精确,不过就是时间要花得长些了。”
“那是你的问题。”索隆回答,丝毫不理会对方难以置信的瞪眼,“另外还有件事——”
“喂,你们两个赶快过来。”
话未出口被卡莉法打断了,从之前开始便对着尸体碎肉不知倒腾些什么的法医此时站在解剖台边,一边招呼一边快速地在尸检记录上书写着什么。达斯琪和索隆对视一眼,依言走了过去。
“看这个。”
卡莉法朝面前半截拼凑而成的上身一指,连解释都没有一句,又忙着埋头书写去了。达斯琪皱起眉头,虽然肉块被线勉强缝合起来了,但尸体体表早已在腐败和蛆虫的双重作用下变得残缺不齐,她看了半晌也没看出来对方到底指望自己看什么。
她偏头望向身边的绿发男人,期望能得到些许提示,一转头却发现后者正目不转睛盯着解剖台,神情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仿佛台子上面不是半截腐烂的尸体,而是什么邪门的艺术品夺去了他全部的心神。
那样专注的神情,令她莫名心底生寒。
达斯琪有些不安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台子上的东西看上去和之前并没有什么区别,还是那肿胀滑腻的皮肤,还是那挥之不去的腐臭,溃烂的伤口,暗藏的虫蛆,黄绿相间的色彩遍布其上,早已寻不到半点值得引人注目的痕迹。
如果非要找出一点的话,她想或许是死者胸口的那块淡色胎记吧。
虽然附近的皮肤破败不堪,但她总觉得那块胎记看上像是一只残缺的蝴蝶。
咔嚓!
“呜啊山治你吓死我了!”乌索普一声狼嚎,不知道又在偷鸡摸狗些啥的他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刚回头抗议,结果却被金发男人脚边满地的碎玻璃和酒水吸引走了注意力。
他用力嗅嗅,隔着这么远都能闻到一股轻柔而悠久的暗香,哪怕是他这个不爱酒的人士都忍不住多抽了两下鼻子。
和乌索普的悠哉比起来,山治的脸色就愁苦多了。两份懊恼三分后悔的表情在他脸上变幻不定,让那张俊俏的脸纠结的皱成一团,最后他还是认命的叹息一声,蹲下来老老实实收拾残骸。
“唔,山治你的酒啊?挺好闻的。”乌索普趴在椅背上,又抽了下鼻子,“不过你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啊?还是威士忌,我以为只有索隆喜欢这些东西。”
山治无奈地抬头瞥了他一眼,手下的动作没停下。“就是给那个白痴的啊。本来想着明天找个机会给他的,谁知道竟然一时手滑…可恶。”他小声骂了句,“算了,当我倒霉吧。真是可惜了这瓶酒,明明是难得的好货——嘶。”
“喂,又怎么了啊…哇好大的口子!哎你等等我去拿医药箱!”
“没事,破个口子而已,我自己去拿,你忙你的吧。”
山治挥手将长鼻子驱赶回了原位,跨过玻璃碎片朝屋里的横柜走去。他端着受伤的手,没注意到汩汩流淌的鲜血沿指尖坠落,一滴,又一滴。
在琥珀色的酒液中绽放出了无数妖冶的血之花。 |